明清十大禁书之引凤箫
目录简介
第一回白眉仙庭燎雪鼓黄犊客角挂珊鞭
第二回赠金帛义释飞神建碑亭爱留隐士
第三回会计才职失三司威福权诛行百辈
第四回侠士逾垣酬大德禅关税驾识长途
第五回袒腹客香闺兆梦琐尾人粉壁题情
第六回西序宾以牛易马北窗梦致雨腾云
第七回十咏难酬沉跼蹐一词重睹知真赝
第八回诘鸿才海棠四种订大盟琥珀双环
第九回历遍烟波回故里相求声气各天涯
第十回西湖泛神机式告南雁归天伦攸叙
第十一回汤灶奸自渐鹰犬泰狱尹亲送鸾凰
第十二回截渡赢资登彼岸分庄娶室续前弦
第十三回荐故交草章纳款表遗贤石刻流芳
第十四回双缔婚姻全友谊参题榜额谢皇恩
第十五回功成马鬛封三尺寿进霞觞祝八秩
第十六回单鞭重系高低角双桂齐登大小科
简介
作者:枫江半云友阅:鹤阜芟俗生校点:李仲凯全书十六回,有清代刊本。书署“枫江伴云友辑,鹤阜芟俗生阅”,然作者真实姓名与生平事迹皆无可考。书中写主人公自引娶金凤娘为妻,收婢女霞箭为妾,以三人名中各取一字,合为《引凤萧》。本书以才子佳人小说形式,写宋代的历史事件——王安石变法,并表现出作者的政治观点,这在小说中是不多见的。
第一回白眉仙庭燎雪鼓黄犊客角挂珊鞭
诗曰:
寂寂绿窗虚,苑鸟消长昼。
壁剑发寒光,古鹤谁怜瘦。
缅兹字内人,皆昔衣冠胄。
一旦变沧桑,面目浑忘旧。
甘自兽其形,是必心先兽。
才士振颓波,洗却乾坤垢。
长啸亦开颜,莫把双眉皱。
归酒对残编,且尔歌眉寿。
遴毫谱虽传,野史言无谬。
珊瑚非玉函,聊置座隅右。
话说宋朝熙宁年间,山东青州府乐安县,有一人姓白名壤号冀光。唐白乐天十四代之孙,年过五旬,官拜监察御史,在朝治事。家居县城西街,夫人长孙氏,即无忌之后。止生一子,名引,字云汲,别号眉仙。芳龄十五,生得风流,不让王谢,才藻犹过曹甘。奈生性沉僻,不以功名介意,闲则寻花问句,对月拈题。当日就有几个诗友。一个姓方名侃号端如,一个姓袁名鸿号渐陆,都长眉仙一二岁,亦乐安县人。余不尽述。独二人以年少才华,更觉相得。
一日,眉仙告夫人曰:“家属市厣,尘嚣日逼。南城黄泥堡别墅,乃父亲休沐之处。家务既有母亲掌管,儿欲往堡墅中修习课业,借野色山光、江风墅月发文心以焕斗牛。宁不美哉?”夫人许诺。途命侍童婉儿收拾行囊。各色齐备复入室辞母。
夫人曰:“儿此去,用心举业,勿得浪荡,寒暑自保,饮食自节,一应薪水之费,我自着人送来。倘住彼几时,可回家一面,毋使我悬望闾门。”嘱毕,眉仙再拜受命,出门上了一辆车儿。夫人又差四个家人护送。婉儿亦驾车儿随后慢行,迤逦出城来。此时时是初冬天气,但见:
朔风飒飒,衰榆落数点黄钱。塞草凄凄,残笔飘一茎白发。嗳嗳排阵雁,杀气横空,戚戚望弓猿。哀声遍野驱肥马,胡尘飞渡玉门关。动悲笳,塞曲传闻金鼓噪,火焰端拟作畲好。鼷鼠潜踪,传狩惟将鹰犬多,兔狐载道。正所谓红叶初题日,青林早瘦时。
眉仙一路观景物,不觉喜动颜色。后面家人道:“相公,前面小小林子,即堡墅了。”眉仙抬头看时,果然竹木扶苏。溪山映匝,两扇斑竹门儿,半开半掩。一只纯黑小犬,且吠且叫,早有看庄老仆,知小主到来,同老娘出来迎接,遂挽住车辆,替眉仙揽辔。
眉仙步下车来,进门去。一条小街,都用鸡卵石砌的。两旁太湖石玲珑,宛若生成。中间一带小小草堂,都是明窗净几。傍有二厢,图书四壁。庭中有一块大白石,洁净如玉,四围可坐数人。傍有青石鼓墩四个,上刻云鹤盘旋之势。傍琢连环之式。若白公休沐之日,邀友开樽,则坐此石上。或三春花朝、中秋月夕,亦于此石上寄兴留情,故使巧工琢三字于其上,曰:“如意石”。堂后一带重楼,以便登临远眺。楼后一池,中栽菌萏,有金鱼数百尾。此时菌萏虽天,日色照耀,金鱼戏跃,光彩夺目。其他奇花异草、好鸟佳禽,不能尽述。
眉仙遍玩一番,遂卜所居堂侧二厢,原作书室,因白公在朝,封锁如故。遂下榻于采霞楼上。又命婉儿把楼下三间收拾为书室。措置毕,随打发从来四个家人回覆夫人去讫。又分付老仆,把园门常闭,不可使闲人混扰。自己闲时亦只葺理花木,吟咏诗词。单有平日这些朋友知眉仙居于外墅,都来相访,若袁渐陆、方端如,往来尤数。自此骚客诗人,接踵而至,把一个黄泥堡,竟为文墨之邦了。
且说白公在朝为御史。神宗方以王安石为相。欲行新法。百官都逢迎取合,独白公上一本。大意治国之要,以礼乐刑政为先。然在先王已明着版图,迨后世宜守循轨辙。虽师相责难于君,欲致唐虞之治,然尧舜原只无为,何必纷纷变革,眩斯世之耳目乎?这本一上,安石欲行贬逐,但新行政教,不可显斥言臣,遂付之不问。
白公见不准其疏,遂告老求去,且喜准其致仕,遂微服轻车,即日就道。不几日到家。眉仙于墅中知父亲归家,即回来候问,并询致仕之由。白公细述一番,又道:“当此之世莫想干策当途,纵博得一顶纱帽在头,反成骑虎之势。何则?盖固宠慕禄之辈,必胁肩谄笑,取媚苟容不已,必为之鹰犬、为之爪牙。虽得志于一时,实遗臭于万世。倘稍知进退廉耻,略自修饬,必致获戾,轻则贬逐,重则诛夷。宁不痛哉?圣人云:‘有道则见,无道则隐。’旨哉斯言也。”
眉仙听说受命,从此绝不以功名为念。越数日,拜辞白公与长孙夫人,复往堡野中去。此时隆冬天气,凛冽异常。一日冷极,眉仙坐于书室中,命婉儿燃兽炭于红炉,暖松醪于碧缶。正饮之间,只见彤云密布,淡霰轻飘,少顷花飞六出,铺满四郊。眉仙此时酒兴方浓,诗只复炽,送援笔成七言排律一首。
诗曰:
霭霭彤云天幕堙,六花妆点隔年春。
霜刀碎剪银河水,风碾匀飞玉屑尘。
江上寻梅难觅伴,樽前吟絮孰相亲。
徒怜一夜青山老,却笑千门白屋贫。
非夜平淮功已着,中宵诚哉兴龙新。
野桥驴背诗成画,金帐羊羔酒入唇。
闭户僵眠清誉远,钩簅快读苦心真。
万条杨柳藏金缕,四望靡芜藉青茵。
见雁尚怀持节使,笼鹅因忆写经人。
光浮橘树清无价,冷逼灵台迥有神。
才薄敢题冰桂句,囊空难买挂枝新。
送寒歌庆丰年瑞、端拟圆兵欲肇禋。
写毕,不觉划然长啸一声,复援笔欲有所书,只听得园门犬吠,命婉儿开门去看。乃是方端如、袁渐陆,各骑着驴,头戴毡笠,身披狐裘,慢至堂前下驴。眉仙笑迎道:“二兄好像孟浩然。”端如道:“孟浩然有两个?这也奇怪。”渐陆道:“若同昔日孟浩然,算这来竟是三个了。”各欢笑不已。施礼毕坐定,眉仙道:“适见玉龙战败,鳞甲乱飞,弟且以杯酒助兴,不意二兄到此,正好共一赏耳。”端如道:“弟闻尊严大人回府,尚未即见,又闻兄曾到家去,前日方来墅中。因此吾同袁兄踏雪来访,以慰离情。”
眉仙命移席于堂中,邀二人入座,以红炉置几侧,肴核纷罗,觥筹交错。回顾庭中,积雪高有尺余,那如意石上,积雪亦有尺余,丰隆突起,宛如一座玉山。四下有梅花数株,趁着寒威开得高莹傲色,馥郁清香。两旁石鼓墩上积雪已寒极冻结,流下玉液,如冰筋一般。眉仙道:“今日此叙,不为大举之乐不足以畅幽情。”婉儿方进烛,命携雪鼓墩置堂中,以酒杯盛油,浮以灯草燃着,从旁隙处纳进。那雪被火光照耀,四面明彻,犹如水晶一般。二友见之,都骇笑道:“白光真异人也。若此方不负赏雪之冤耳。”三人呼卢猜拳,开怀痛饮。至雪鼓中火炬将完,俱已大醉。
明日三人复骑驴往堡南看梅。只见一路冻雪,真万里琼瑶。前林有数百株梅花,清香扑鼻,和雪皎洁。林深处,又有数株红梅,灿灿如霞。忽见一老人,头戴黑布兜,身披鹤氅衣,腰下一片鹿皮,以藤条系着,足穿草履,骑一只黄斑犊,犊角上挂着一条珊瑚鞭子,在那里打瞪。眉仙不知是甚人,恐惊醒他,都拨转驴儿,立于红梅深处。二人道:“白兄诗才甚妙,久失请教。今对此景物,胡可不一咏乎?”
眉仙请题。端如道:“就以红梅为题。”眉仙又请韵。渐陆指黄犊道:“即以牛字为韵便了。”眉仙就随口吟道:
瘦画青林孤骛愁,残霞片片落枝头。
牧童睡起矇眬眼,错认梅林欲放牛。
二友闻之,都鼓掌大笑道:“眉兄真仙才也。”那老人被笑声惊醒起来,抹眼伸腰作歌曰:
大块何茫然,沧桑任变迁。
道人醒短梦,寒尽不知年。
歌毕曰:“我正好睡,不知何人大笑,将老道惊醒?”回顾见三人风流潇洒,遂问道:“方才长啸者何人?”
眉仙下驴鞠躬答道:“适小生偶尔俚言,二友不觉失声大笑,将老丈惊醒,乞恕怒目。”老人道:“既是无意失声,也不计较,但君诗愿闻。”眉仙将前诗朗诵一遍。老人听了,忙下牛来,挽住眉仙道:“君诗理通玄,乃词家大器也。请问乡贯姓名。”眉仙道:“小生姓白名引,号眉仙。”
老人又指二人问姓氏。眉仙道:“一姓袁名鸿,号渐陆;一姓方名侃,号端如。与小生俱本县人。”老人道:“此二友者,后君赖以左右者也。”眉他就问老人姓名。老人道:“老道并无姓氏。”三人笑道:“宁有无姓氏之理?”老人道:“我记得在先朝,曾为谏官之职。自太宗雍熙年间,有西华山隐士陈入朝,赐以安车蒲辇,号希夷先生,复放还山。我那时就弃职,从希夷入山修养。奈生性爱雪,每值雪天,必出一游。先生遂赐黄犊与我为坐骑。从此不传姓名于世,只称黄犊客耳。昨因下雪,偶然出游至此,少憩于梅林之下,不意遇君三人。真吾夙缘之友也。”
三人听到此际,都拜倒在地,曰:“原来是仙师。弟子实获厥愆,望仙师恕之。但仙师必知过去未来,乞一指示,少豁愚蒙。”
老人扶起道:“我非仙也,有何指示。但遇我亦为有缘。白君既精诗,我以文词诰汝。当今眉山苏子有云:‘驾一叶之扁舟,挟飞仙以遨游。’又贾浪仙云:‘鸟宿池边树,僧敲月下门。’至若‘凤凰台上忆吹萧,羊子当年堕泪碑’……此数语者,虽云诗赋,实至言也。君宜终身佩服,后必有征。吾有一珊瑚鞭子,更以赠汝,日后自有用处。后会有期,吾将去矣。”眉仙拜受珊瑚鞭。
二友正欲拜求,只见老人就睡于牛背上,那牛飞奔而去,渐渐不见。三人惊骇,逐出梅林,快快而归。二友各自回去。眉仙回到墅中,有白公差来家人,接眉仙到家去过年。眉仙遂同婉儿回去。
未知此去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回赠金帛义释飞神建碑亭爱留隐士
诗曰:
荷贯青钱富小溪,芊芊砌葽逼愁齐。
座因留客常虚左,帘为看山尽卷西。
款竹门深斜日扁,移花槛远倦莺啼。
白云窗外遗青眼,泼墨飞毫莫浪题。
且说白眉仙闻白公之召,命婉儿驾起车儿,同家人回去。到家时,已腊月下旬。有亲朋送年的,络绎不绝;自家也要答礼。碌碌数日,早是除夕。桃符换旧,乡滩扫垢,元旦之朝,移酒满樽,辛盘列座,爆竹喧天,萧鼓动地,亲戚朋友都来拜贺。新正又有那些进香妇女、掷果儿童,都妆束齐整,出来游玩。
新年才过,早已节届元宵。县前搭起一座鳌山,傍有琉璃灯、花鸟灯,共数百盏。县前东西二街都结彩悬球,张灯设乐。眉仙见如此闹热,禀知白公,家中亦搭起一座小鳌山,正所谓:
紫禁烟花一万重,鳌山宫阙隐晴空。
玉皇端拱彤云上,人物嬉游陆海中。
朗星转斗驾回龙,五侯池馆醉春风。
而今白发三千丈,愁对寒灯数点红。
右调《鹧鸪天》
当时白家搭起鳌山,西街更觉热闹。堂中结彩悬灯,照耀如同白日。眉仙复设宴邀友饮酒赏灯,浮白呼卢,鼓乐沸耳。谁知为赏灯一节,引起一群大盗来劫。正所谓:
青龙白虎同行,吉凶全然未保。
却说那大盗姓刘名创,苏州府长洲县人。生得身长八尺,腰阔三停、黑脸黄须,膂力绝伦,又有一件绝技,能飞身远纵,可高数丈,乘风能行。在先原是渔家出身,在霞泽中打鱼度日。一日捕鱼完了。泊舡于龟山脚下,挑鱼往村中去卖。卖了半日,才卖去一半,剩的挑回舡中,烹炮沽酒,自作夜消之乐。饮至半酣遂扣舷唱出山歌道:
一层有,(子没)一层(子个)无,(呀)才是鳗鲫(个)鳅鳝(了)搭鳣鱼,个样落色(了)无人(子个)要,(呀呵的那儿)拿来(个)自吃了唱山歌。
歌声未毕,只听得浪声拍动。刘钊抬头看时,只见有四五只双橹快船,船头上立有数人,飞奔而来。船上一人道:“此渔翁这时候还点灯未睡,反在那里看我们,不要走了消息,先把这渔翁来发落。”
言毕,那船飞抢拢来,一人手执利刃,跨过渔船来捉刘钊。刘钊着了急,推摊芦栅,将身竭力一纵,直纵到山上一棵古松树上伏着。众人见之都面面相觑。一人道:“此人既有此绝技,何不邀他入伙?”遂泊舟登山,到松树下抬头看,那树高有数寻,益觉惊服,遂相率环拜于地,曰:“吾辈肉眼,不识壮士,万望恕罪,乞壮士下来。吾等情愿拜为寨主。”
刘钊在树上听得,自思打鱼辛苦,不如且从他们去,落得快活,且此光景,下去必不害我。遂将身望下一跳,挺然直立于地。众人复罗拜,请他下船。刘剑遂到渔船中,收拾完备把空渔船弃了,竟到众人船中。各通问了姓名,是夜遂泊于深港中。明日复杀猪宰羊,拜刘钊为主,号为“黑飞神”。从此遂成大盗,专一打劫郡城乡宦、往来官员,随咯劫掠。那时适往乐安县来,因元宵佳节,遍地笙歌,弥天灯火,群盗亦混其中看灯。行至西街,见白家搭起鳌山,击鼓饮酒,又闻去冬白公在京回来,认做一桩好生意。
眉仙听得门前一片声响,白公忙唤家人。出来看时,只见只先一人黑脸胡须,手持利刃抢进厅来。众家人鸣锣喊叫,早有众邻,因赏灯未睡,都来救护。群盗见来的人多了,遂一哄而逃。独刘钊因进后厅出来不及,走至庭前,将身一纵意欲逃走。谁知屋上都有人,见一人飞起,棍棒乱挥,将刘钊打落庭中。庭中人见之掣衣扭发,乱喊道:“拿着一个在此!”推推挤挤,拥到厅上。
白公中堂坐下,喝问道:“汝妄行劫掠,天理难容,今日被获,有何理说?”刘钊道:“小人非盗,原在太湖中,打鱼为生。因众人见我有飞纵之术,逼我入伙。劫掠非吾本意。望老爷赦我一死,再不行此邪路矣。”白公想一想,道:“既是良民被逼至此,我且饶你。但此去不可重入盗伙,若再不改,必遭诛戮。”命取白金十两、布帛二匹以赠之。刘钊稽首叩讲道:“若小人此去,有可用力之处必报老爷万一。”哭泣捧金帛而去。
次日白公命置酒邀请众邻,酬谢救护之意,对眉仙道:“我虽官居御史,因谏主不从,弃职回来,而盗贼疑我囊橐充肥,以致举家恐惧,邻舍惊惶,皆我之咎也。且既弃宜归隐,亦不宜居于都城众所瞩目之地,亦不好读书于外墅,所有薄产亦尽在彼,不如举家往居之,将旧宅分与众邻居住,以报救护之德。你意如何?”眉仙道:“自古说:‘世乱宜居郭,年荒莫住城’。儿子外墅,又两地悬心。今父亲既有此意,可与众邻说明,然后迁徙。”
白公遂对众邻详达其意。先命家人将器用什物陆续搬去,择了吉日同眉仙、长孙夫人及侍婢数人上了车儿。白公又谢别众邻,催车出城而去。
且说乐安知县姓鲍名龙,号利飞,汴京人,与白公是同年契友。这日因拜容回来,从西街经过,只见众人执香在手,扶老携幼,纷纷都出城去。鲍公问左右道:“这些人为甚执香奔走?”左右不知,遂停轿唤地方来问。地方道:“本县白御史老爷今日归隐于黄泥堡,把宅子分与众邻居住。众人感其德,故此都执香护送。”
鲍公听了,喝退地方,自思:“白公是我素交,今日乔迁,众人都送,我既便道,胡不一送?”途命打轿到黄泥堡来。谁知白公才到得墅中,护送的如林而至。白公遍慰劳一番,赐以酒食,各各散去。忽见街役来报道:“本县老爷到了。”白公闻言即出来迎接。
鲍公走下轿来,一路打恭至厅前叙礼。鲍公道:“弟闻老兄乔迁之喜,特来一送。”白公道:“治弟舍家而逃,何得云‘乔迁’?不意老父母大驾光临,蓬荜增辉矣。”各叙寒暄,婉儿献茶过,白公命备饭,自己与鲍公往园中闲步。少顷,席已完备,白公遂邀鲍公入坐。只见向南摆下一桌,是客位;厅侧一桌,是主位。鲍公道:“吾与兄俱夙交,何必拘此俗套?请合席,以便杯茗话旧。”白公遂命移席于营中,分宾主而坐。随来衙役俱于外厢款待。
席间,鲍公道:“当今盛世,人都耸袂于公卿间,老兄年齿尚未衰,事犹可为,胡不出而整饬朝纲、修明庶绩,俾功名显于当时,德泽及于后世,顾乃甘于自弃,将斯民知觉之任置而不问,毋乃已甚乎?”白公道:“不然。人之欲求富贵利达者,止欲纵共耳目之欲耳。治弟年逾知命,声色不沾,故隐于草莽之间,若得含哺鼓腹,咏歌舜日尧天,吾愿足矣。至斯民知觉之任,吾何敢当哉。”
鲍公连连点首道:“闻兄之言,如梦方醒。若弟辈,折腰五斗粟,俯首一顶冠,较兄何啻霄壤哉!容弟回署,申文上司为兄盖一碑亭于此官道之间,以见款留隐士之意。”白公再三恳辞。鲍公假意唯诺,致谢而别。
回到县中,即申文于抚按府厅之所。各官见旌表遗贤之事,都准施行。鲍公遂使人筑亭基于墅南,盖亭于其上,中立石碑。鲍公亲着其文云:
“于戏,人生一世,盛衰休戚,虽云异境,自达人而观之,均梦幻与泡影。夫得吾志也既非吾荣,则失吾志也又岂吾病,盖不以穷达而损益者,惟君子所性。至于人力其能致者,虽圣贤亦归之有命。吾怀白公,识高才挺,秉性惟劲,幼承家学,力追先正,蕴为德业,发为文章,莫不珠辉而玉莹。昔先生之未出也,识者因知其规模,可任以国家之政。及其立朝也,抗颜直谏,不惧披鳞,虽冠冕弃于沟渠,而声名溢于远近。及其义以为质,道以自殉,知无不言,言无不罄,不周而比,不诡而信。嗟易所谓蹇蹇,而娟嫉者,反以为悻悻,吹毛将求其瑕疾,中伤几成于俄顷。尚赖鸿泽之滂滞,遄归安于乡井。惟兹清幽,可游可泳,若将终焉,浩然无闻。我今莅此邦土,感生平之忠信,式立石刻以传名。”
又着铭言于后曰:
“于赫白公,性有骨鲠,一言不合,裂冠自迸。利飞鲍龙,忝为县尹。庚成仲春,吉日维丙,刻石藏亭,式彰留隐。”
又造牌坊于堡南官道之间。上扁额题二字曰:“留隐”。旁写:“熙宁三年仲春旦立,年弟鲍龙题。”
筑造不日成功,白公遂设大宴邀请鲍公,再三致谢。鲍公尽欢而散,各役工匠俱有赏犒。从此黄泥堡竟改名留隐村了。
且说黑飞神刘钊,自那夜白公赠以金帛,释放而逃,从此尽悔前非,依旧买只渔船,往五湖中打鱼去了。那些群盗被众人赶散,幸得放灯之夜,城门不闭,遂陆续出城。计点人数止少了黑飞神,明知被获,恐招出有祸,不敢留连,遂逃至南直地方。打听得苏州吴江金知县钦取回朝,为三司使,水路必经镇江,遂先到江边,劫得数只客船,伏于采石矶以待之。
未知可曾劫得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三回会计才职失三司威福权诛行百辈
诗曰:
一帘霞影烘丹灶,半亩花阴长绿苔。
莫打流影啼村里,恐惊驯虎卧林喂。
敢言多稼人多寿,日日酒家扶醉回。
却说吴江知县姓金名革,号用武,杭州府新城县人,登治平进士,初授县尹之职,莅任吴江。一到之后,就有这些管闲事的乡绅来拜望,探其动静,若贪鄙之徒,就打通关节,共事渔利。谁知金公一尘不染,正直刚方,他们反不悦起来。又有一件,吴江县分虽小,乡宦甚多,最难是比钱粮一节。何则?乡宦多,田大半归于乡宦,临比时节,动不动一个乡宦名帖,乞讨这一限,又有别人的田产,他得了银子,注在自己名下,亦讨限免比。历来知县不依他,必致坏官;依了他,钱粮又比不起。
金公明知其敝,遂立个一图只比一户的法。假如钱粮以十分为率,大户田多,该纳一百两,纳到九十两,才是九分;小户田少,该纳十两,纳到九两,便是九分。推至一两二两也如此算。若是这一图,都少九分,只把少九分一厘的毛板打三十。若是这一图都少一分,只把少一分一厘的毛板打三十。是此,也有一十二十两受打的,也有一钱二钱受打的。他纳银的法又妙。假如一都有十图,县堂上,正比一图,还许二图纳银。书吏上算图欠数。比到二图,还许三图纳银,书吏止算三图六数。至比到四图至十图,皆如此法。那欠钱粮的怕做末了,谁不忻忻乐输?
他比较的法又妙。别的官员三六九比较。他日日比较,一日止比一部。假如今日比一都,明日比二都。这一都只几图,每日只打得几个欠户,日已不忙,人看着。凭他乡宦,也不便把名帖讨限了。故此别的官每比钱粮,再征不完,只攀扯前后填数。金公不消几月,都征剂解府。
故此按台考察,置请优等,竟做了江南第一能干县官。回朝复命,奏与当国。时王荆公正因三司无人,欲得一会计之才,遂不待金公任满,钦取回朝为三司条例司,不许回家即日到京受职。金公素闻王安石之名。当时人有云:“安石不出,其如苍生何疑,必可与有为之辈。”遂星夜登舟,兼程而进。
行到镇江,因风水不利,暂泊采石矶。众客舡蜂拥停歇,将金公座船裹于中间。谁知那伙大盗,打听得金公到了,中夜乘舟,摇出矶来,把客舡铁锚抽起推开,拢上金公舡来。客船中人听得抽锚水响,开舱一望,见是群盗,疑劫已舟,发一声喊,众舡上人都起来,个个抽篙拔桨乱打过去,早打落一盗于江中。众盗见势头不好,夺舟而逃。众人又用小舟飞桨赶去,打倒摇橹之人于水中。群盗惊惶无措,束手就获。金公晓得,写一名帖连夜送于镇江府去。知府询其群盗,情理难容,只得招出。知府尽将枭首示众。可知黑飞神改行为善,故免此戮,正所谓:
知足不辱,知止不殆。
金公过江起陆,一路望京而去。
再说朝中有一大奸,姓吕名惠卿,福建莆田人,生得弥天诈伪,无地贪饕。其献媚之状尤甚于捋须参政。由窦尚书少游汴京因贿赂王安石家,家人引见安石。安石见其有口辨,遂使掌书记。惠卿复与安石子雱结纳。那王雱为人慓悍阴刻,无所顾忌,性甚敏捷,未冠举进士。荆公甚爱之,所言无不从。惠卿知之,遂深相结契,撺掇荆公行新法。故安石误天下苍生之罪,二人应居其大半。
此时新设制置三司条例司,安石用金公为之。惠卿晓得,与王雱商方议道:“此官乃行新法之要职,今与外人为之,恐不可。”王雱道:“不妨,待我与父亲言之,将此官与老兄做便了。”惠卿道:“不可。今金革将到,若用我为之,他必恨我夺职矣。不如以韩绛为之。此人畏公守法,在吾掌握之中,必无异议。且金革必不怨我二人。”王雱道:“老兄好高见。但老兄这样大才,亦不该掌簿书钱谷之事。我当与父言之,以君居近侍。”惠卿忙屈膝于地道:“若蒙小恩相如此,真犬马难报厚德。”
明日,果除为崇政殿说书,即今翰林讲官。又除韩绛为三司使,改金革为度支侍郎,即今户部。惠卿自拜过职,于神宗面前称扬荆公之美,又劝荆公道:“恩相欲服人心,必将朝廷政事尽行变易,为骇人耳目之举,方见吾辈作用。”荆公听之,遂设立新法:
立均输法;立保甲法;农田水利约束;行募役法;行市易法;置诸众提举官;行保马法;立手实法;太学生三舍法;立更戍法;更定科举;领方田均税法;行青苗法。此皆新法,议定颁行。
吕惠卿一日往金公宅中,询以新法得失何如。金公直答道:“别的不要说,只这青苗法为害尤甚。何则?其法虽以钱贷民,令出息二分,同秋夏税一齐输纳,但出入之际,吏缘为奸,虽有法不能禁。且钱入民手,虽良民不免妄用;及至纳钱,虽富民不免逾限。如此,则鞭朴必行,民无所措,必弃家绝产,卖妻鬻女,以偿官府。岂非其害尤甚乎?且后世谓天子与庶民争利,其名亦不美。”
惠卿听此一席话道:“吾晓得君若为三司使,则青苗法不可行。”金公道:“三司与度支皆可,下官不以此官职介意。”吕惠卿道:“若把此新法保守足矣,不然,恐怕首领不能保耳。”言毕,拂衣而去,遂到王安石面前说金公失职怨望,诽谤朝政、讪毁天子,大不敬。请加以大辟。荆公道:“虽云谤毁,若以语言置大辟,恐人人自危矣。”竟不听惠卿之言。
当时朝中大小官员,见新法不便,纷纷谏诤,议论蜂起,激动了一个继百代之绝学、系一世之民望,真所谓:
顶天立地奇男子,武纬文经伟丈夫。
那人姓程名颢,手伯淳,谥号明道先生,河南人,时在朝为监察御史里行。立朝才数日,见新法横行,不觉浩然之气勃发,遂诣中书省,来见安石。安石方有谏者争论而去,厉色而待。先生从容谓曰:“天下事,非一家私议,愿平气以待之。”安石惭愧无地,意其必谏,辞以圣上召议事,进后殿去。
明日早朝罢,安石回府。先生至其家,安石趋迎。叙礼毕,甫坐,只见王雱蓬首跣足,手持一妇人冠,后堂抢出,谩骂曰:“此辈嗷嗷论新法者,犹如痴犬吠日。今惟有先暂韩琦、富弼之首,若有再言者,视此。”荆公遽然呵斥曰:“尊客在堂,议朝廷大事,稚子无知,骤敢唐突,且速回避!不然,必当治罪。”
原来荆公是敬重斯文的,遂鞠躬致谢道:“小儿秉性卤莽,出言无状。望老先生莫罪。”先生道:“老相一子,尚治不下,而欲治天下,安可得乎?且谏新法者,众口一词,必有不可者,乞老相反已自思,无徒谓众犬嗷嗷也。”荆公道:“若果有不便,容当再议。先生道德之士,必不同众人乱法之意。”
先生遂别,而新法颁行益急。先生见谏诤不从,遂乞罢。许之。而谏者如故。惠卿谓三雱道:“不行杀戮,众人不惧,新法恐不行。可先将数大臣放黜,以示禁止。众人无所倚赖,浮言自息矣。”遂罢故相韩琦,为河北安抚使之职,其余官员或罢废或贬逐或致仕,不止一人。
罢废的:翰林学士司马光、同平章事富弼通判毫州、监察御史里行程颢、出直史馆苏轼通判杭州、弘文院较书张载、判国子监范纯仁、御史中丞吕诲、参知政事赵抃、知开封府韩维、条例司讳详文字苏辙、参知政事冯京。
贬逐的:唐坰为潮州别驾、御史中丞杨绘知郑州、秦凤经略使李师中知舒州、监察御史里行刘挚监衡州盐仓、窜郑侠于英州、放秘书较理王安国。
致仕的:翰林学士范镇、知蔡州欧阳修。
一时正人君子罢废贬逐殆尽,廊庙一空。
进用的:陈升之为同平章事、邓绾为侍御史判司农寺、鲁公亮为参知政事、李定为监察御史里行、韩绛为同平章事、鲜于侁为利州路转运使、王雱为崇政殿说书、吕惠卿为参知政事。
任用者皆王安石之党,余不细录。自此新法横行,生民涂炭。尚有于神宗面前言新法之不便,神宗以问韩绛、吕惠卿,二人对曰:“陛下数年以来,废寝忘食,成此美政,天下方被其赐,一旦听谗夫之言,欲行罢废,岂不情哉!”相与环注于帝前。于是新法依行如故。时人号韩绛为传法沙门,惠卿为护法善神。惠卿又与王雱议道:“如此贬逐人尚不畏,倘圣上一旦信之,岂非前功尽弃?但新行政令之时,不知何人首生异议,致众口嗷嗷。”
王雱遂将昔年尘垢奏疏审阅,得熙宁二年御史白壤之疏。惠卿道:“此老首建异议,今反安居故里。首恶不治,何以治后,无怪浮言之蜂起。”遂使提骑往山东青州来拿白公。
未知自公吉凶如何,再看下回分解。
第四回侠士逾垣酬大德禅关税驾识长途
诗曰:
江上青峰对短歌,白鸥狎得胜笼鹅。
清光渐到秋来倍,好句偏于醉后多。
剩有寒蛩怜雨菊,犹遗晚蝶伴烟萝。
拟寻一样渔舡隐,明月兼葭卧绿蓑。
却说提骑来拿白公,行到青州府,宣旨毕,府尹就行批于乐安县,着知县提解。鲍公看了批文惊得面如土色,半晌动弹不得,只款待提骑于公馆中,自己亦不打轿,止带衙役二人,徒步到留隐村来。
家人报与白公。白公忙出来迎接,只见鲍公素袍角带,手捧黄牍,怆惶而进。行至堂中,鲍公拜伏于地曰:“皇天不佑,遭此不造。罪弟有力无伸,故尔拜告。”
白公忙忙答礼,扶起道:“老父母有何不讳之事,不妨直说。”鲍公吞声哽咽,不敢说出,白公再三问之,鲍公方答道:“老年兄归隐已久,不意朝廷听奸党之言,道年兄朋党首恶、大不敬,今使提骑来拿。奈何?奈何?”
白公亦觉失色,强对道:“自古说,‘为子死孝,为臣死忠’。老夫又无过举,待到京师,自然有辨析。老父母不必过伤。”鲍公道:“不可。当今在朝众正,尽行贬逐,在住者悉皆奸党。老年兄若到京,必在其掌握之中矣。不如思一长便之策,潜逃为上。”
白公叹口气道:“老父母虽是爱惜老夫,为此过情之论,但老夫思,普天之下,莫非皇土,何所适从?且老夫当初上本时,原料有此祸,若今抱头鼠窜,是劲于前而细于后也。今惟有到京去,倘天王圣明,知老臣无罪,赦而不问亦未可知。或皇天默佑启奸党之衷,不致我于死地,亦未可知。老父母且慎言之,倘外人闻知,祸累及老父母矣。”遂命家人治行装。
眉仙知之,下堂抱父肩哭曰:“父亲年老,且勿往,容儿代去,为父亲伸冤,必无大祸。”白公抚其背曰:“此虽汝孝心所发,但朝廷所获者是我,纵汝代去,奸党心终不死。今我长往彼愿足矣。虽获大罪,存汝犹可延一线之祀。儿无自遗戚。”
鲍公见此光景亦流下泪来。白公道:“我今是钦犯,不可迟延。”亦不进去辞别夫人,恐又有一番缱绻,遂携鲍公出门而去。眉仙带哭随后而来,白公止之曰:“儿无往。倘提骑见了,传入奸臣之耳,又生嫉妒之心。”眉仙佯意回步,俟白公去远,随后慢行。夫人知之,痛哭昏晕于地,侍婢救醒百般解劝,夫人只得收拾行囊,多置盘费,命家人送去。
白公到了县前,合城人知之,无不叹惜。也有说白公是好人,何故遭此大祸?也有说权臣在朝,白公去必致死。自此说的、骂的、流涕的、痛哭的、推胸懊恨的,不一而足。又有白公旧邻舍晓得这事,不分男女老少,都气唬唬跑到白公面前,跪拜道:“老爷是极好人,怎么受此枉祸?吾等若坐视不救,枉做了人。老爷今日且莫去,待我们众人一齐跑到京里,替老爷伸冤。皇帝若不听,我们都撞死金阶,替老爷顶罪。”白公劝慰道:“我平日无甚好处及你们,何故这等苦留?吾到京去对理明白,不日就回,回来正要称谢汝等。汝等今日请回。”鲍公又细细分说,勉劳众人。提骑见众人如此,恐有民变,忙催白公上槛车。鲍公对提骑道:“若如此民心益不舍。”自将白金百两,送与提骑,遂不上槛车。
眉仙见白公要去了,哭倒在地。提骑忙催起身。众人尚攀辕不舍,直送出城,白公再三慰劳,众人方回,但是悲泣不胜,路人见之莫不堕泪。鲍公亦送出城,哭订而归。眉仙直送过县界。白公命家人同公子回去罢。眉仙只得于车前再拜,痛哭而归。正所谓:
祸患临头处,父子不相假。
眉仙同家人一路含泪,归到家中。夫人接着询其去因,又大哭一场。白公亏鲍公重赂与提骑,一路不甚吃苦,望京而去。
且说黑飞神刘钊,在湖中打鱼,只好度日,自思年近五旬,尚无妻室,今行青苗法,府县都有钱借,不如借几贯来娶一妻室。倘生得一子亦可接续己业,老来好倚靠他。遂借十贯钱娶得一中年妇人。二人打鱼虽多,多了一人,亦只好度日。才过几日,值比税纳钱,刘钊算该纳十二贯,此时一贯也无。催比甚急。刘钊思算无措,只得原将妻子卖了,才纳得七贯,尚欠五贯。刘钊只得把渔船卖了,只得三贯,尚少二贯。刘剑自思没了渔船,活计全无,今又无妻室系累,不如藏这三贯钱在身,窜逃去白公处。此人豪侠之士,必然收我。算计停当,也不去纳这三贯钱,竟逃奔乐安县来。
进城时只听得众人三三两两,说白公被朝廷差提骑拿去之事。刘钊心上疑惑,走到旧宅子来看,只见又是众人居住,心上愈疑,遂假意问一人道:“白老爷去,难道同家眷都去了?为甚宅子都与别人居住?”一人道:“他前年因被盗,亏家邻救护,故此把与众邻居住,自己迁留隐村去的,今自己上京去。儿子、家眷原在留隐村家里。”
刘钊听说,又不认得留隐村,因自思道:“我原为投白公而来,今他既去,虽到其家亦无用,不如星夜赶上京去,打听白公下落,倘有可救之处,正好报前之德。”遂走出城,望京进发。
谁知提骑有鲍公之赂,又犯人已得,遂一路解白公慢慢而去。刘钊着急,赶得快,将到京,已遇于邸舍。刘钊认得是白公,只不与厮认,恐提骑见疑,路上难下手,暗随进京。提骑报知吕惠卿、王雱。二人道:“可将来禁于司刑狱中,明日亲自鞠问。”
刘钊知白公禁于狱中,大喜道:“此时可以报恩之地矣。”遂窃旅店中劈柴板斧藏在身边。至夜深,到狱门边,视那狱墙高有二三丈,遂踊身而进。但不知白公禁于何处,遂于监外敛足潜行,四下窃听。行至末后一监,只听得一人叹气道:“不意我今日死于此地。”
时月色高照,刘钊从间壁缝一张,见是白公,又无枷锁,手持佩带将自缢。刘钊着了急,将板斧劈开监门,反把白公一搂。并不问出情由,背着白公,走近墙边,遂将身一纵,纵出高墙,方对白公道:“感老爷之德,今日特来奉报。”白公方知是刘钊。刘钊复驼白公越出京城,连夜而遁。白公问道:“今虽蒙汝救出,但避往何处去?”刘钊道:“若我渔船在时,绝妙。”白公问:“渔船那里去了?”刘钊将前因细说一番。白公道:“我原带有盘费银,今尚余数十金,你可将来买舟而遁。”
刘钊遂买了一只大船,又买些捕鱼器具。白公亦作渔翁打扮,飘然往五湖中打鱼为乐去了。此正应了黄犊客所云:“驾一叶之扁舟,挟飞仙以遨游”之句。
且说王雱、吕惠卿,明日使提骑吊白公出来鞠问。狱吏开锁到监中一看,人影也不见一个儿。狱吏慌了手脚,报与提骑。提骑进去看时,果然空空如也,但墙壁依然,惟狱门劈碎。众人疑惑道:“白公纵要越狱,又无铁器在身边,狱门如何劈碎?或外人劫牢,但墙高数丈,如何进来?”提骑只得带狱吏来覆王雱、吕惠卿。
二人见说,亦觉疑惑,一时大怒,指狱吏道:“一定是你放走了!”不问情由,要推去斩首。狱吏再三分辨。遂又着提骑要缉白公。提骑道:“他有一个儿子,可捕来顶罪,那时再缉正犯。”二人见说欢喜不胜,忙着提骑来拿眉仙。
到了青州府,报知越狱之由。适值袁渐陆、方端如二人因县考有名,今在青州府考试毕,欲俟出案方回,知此消息不及出案,星夜赶回,径到白家来报眉仙,说出白公在狱不见,今又来拿兄,可速急回避。
眉仙闻言,惊喜相半,对二友道:“老父不见,必有缘故。但我有老母在家,如何逃避得?”二友道:“若提骑来拿,难道亦以有老母不去?且有我二人在此,即如兄一般,难道这件事托不得我二人?”
眉仙遂入内告知夫人。夫人道:“既如此,你快快去!若再迟延恐及于祸。”眉仙遂多带盘费,又取仙师所赠珊瑚鞭子在手,拜别夫人,又出来与二友拜别,就择一骏马乘之。临行又叮咛二友道:“今老母托与二兄,望二兄垂目。”二友道:“不必多嘱。”忙促眉仙出门去了。二友自归。
那提骑到乐安县,因见鲍公挂冠归隐,县尹无人,径自到留隐村来。到得堡南,见了碑亭牌坊,提骑道:“原来鲍知县是他一党,一个钦犯,反替他为此盛举,今恐及祸又弃官逃去。”遂将碑牌尽行推毁。
到了白家进至堂上,四望无人,竟进后厅来,看见夫人端坐。夫人斥之曰:“汝辈是甚么人,闯入内室?”唤家人来拿贼。提骑方立定答道:“吾等是朝廷差来拿小相公的。”夫人道:“自古说‘罪人不孥’。老爷既拿去,小相公又无罪,拿他怎的?”提骑道:“老爷禁在狱中,夜间越狱而逃。故此朝廷差吾等来拿小相公。”夫人道:“小相公自老爷上京去,放心不下,亦上京去了。你反来我家里拿人!”
提骑听说,手足无措,欲入内搜寻,又见夫人风威凛然,不敢擅进。夫人见众人如此光景,反说道:“汝等若不放心,可进内里来看。”提骑方进去,遍处一搜,果然不见,只得空手上京,来覆二奸,并说推倒碑牌之事。
二人见白公父子俱无踪影,也只索罢了,止行文天下缉获,又欲治鲍公之罪,见他又弃职不知去向,从此放过一边。
且说眉仙出了门,行有数里,心上思量道:“今离家出奔,天下甚广,将何适从?”又怀念道:“当初仙师赠我珊瑚鞭时,原说日后自有用处。今我逃避,幸带在此,可将此鞭策马,任马所之。”果然鞭起时,那马行走如飞。眉仙在马上昏昏闷闷,思量父亲不见之故,又思夫人在家无人侍奉。左思右想,看看傍晚,眉仙遂投宿于旅店。
明日又行。不几时,行到一个所在,远见一小小城池,那官道上车马杂沓,商贾辐辏,比前所过地方大不相同。眉仙望着城子只顾行,那马反转过身,背着城头,从小路而去。眉仙欲拨转马来,那马嘶鸣难聘,眉仙只得任其所之。看看日落西山,前面又无旅店,心上正慌。再行一刻,那马竟立住不行。
眉仙举头一看,只见树林中一个墙门,甚觉幽僻,遂跳下马,走近看时,见门上有一扁额,上书“牧云庵”三字。庵侧一池,此时明月当头,光曜无端。池旁数株古树,上有昏鸦夺巢,鸣叫不辍。眉仙思量无处投宿,只得叩门。少顷,两扇小门开,看见一个老僧。
眉仙恍然失声道:“‘鸟宿池边树,僧敲月下门’,不意二语应于此地。”老僧见出语不俗,忙揖迎入。眉仙遂带马同老僧入庵。老僧就问投宿之故。
未知眉仙说出甚语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五回袒腹客香闺兆梦琐尾人粉壁题情
诗曰:
石台蕉影静玲玲,偶到东篱话醉醒。
藜附老藤堪作杖,槿图刺棘渐成屏。
寒花霜后容多白,骚客贫余眼倍青。
何处秋声今最好,杵砧月下漫丁丁。
却说白眉仙将马系于门内,同老憎直进方丈,叙礼坐下。老僧问道:“敢问相公尊姓大名,贵邦何处?”眉仙道:“小生姓白名引,号眉仙,青州乐安县人。”老僧道:“何投宿之晚?”眉仙道:“小生老父曾为御史,因谏行新法,朝廷拿归,不知为甚,在狱不见,又来拿小生。我只得出奔,又不识路径,任马所行,故来到上刹,已临晚矣,意欲借榻一宵。”便问道:“请问老师法号,法腊几何?有几位高徒?”老僧道:“贫僧号空如,浮生五十二岁。前有两个小徒,一个还俗,一个早丧。今只得又收一个,名了缘,年将二十,尚未落发,与贫僧只师徒二人。”遂命一道人:“唤小师父来相见。”又命道人:“带马进来,歇于廊下。”
少顷,了缘进来相见。眉仙视那了缘,年纪只好二十上下,貌颇美,只是两眼带杀气,不像个正气人。叙了几句闲话,空如命他到厨下,分付道人备夜饭去。又问眉仙道:“相公方进门时,为何道‘鸟宿池边树,僧敲月下门’之句?又说‘不意二语应于此地’,此意为何?”眉仙道:“小生昔年因踏雪之兴,同友人去看梅。不意于梅林中遇一骑牛老人,自称黄犊客,是从陈搏入山修养的。我即拜求指点。他说我非仙人,无所指点,只以数句诗赋告我,又赠我此珊瑚鞭子,说日后自有用处。不意策马而来,到了上刹,二句诗恍然在目,已应验于此,故不觉出之于言耳。”
空如点首道:“如此说,老人必仙无疑。但相公如今要往何处去?”眉仙道:“小生不识路径,无所定旨,此处尚不知是何地方。”空如道:“这里是杭州新城县,小庵离此止数里。”眉仙道:“原说杭州富饶之地,果然一路所见,比别处不同。”空如道:“相公既无定旨,无所适从,小庵颇幽僻,空房又有在此,相公不如权住于此。”眉仙道:“若得老师如此相顾,小生忻幸无地,只是巨德何报?”
晚膳过,空如又命道人以草料喂马,遂拣殿后一间洁净空房,与眉仙为离室。眉仙遂下榻于中。
明日早膳过,空如命了缘陪眉仙四下闲玩。走出殿前,只见廊下那匹马四足卷敛,横于地下。眉仙近前看时,已是僵死。眉仙失惊道:“我一路亏了这马,今日骤死,亦觉可怜。”
空如同了缘嗟叹不已,命道人将马藁葬于后园空地上。眉仙见马已死了,仙语又应于此,遂决意留寓。取出白金二十两,送与老僧。老僧坚却不受。眉仙道:“些须薄敬,算不得甚礼数,老师若不收,小生反不好寓于此。”空如只得收下,从此把眉仙倍加敬礼。
一日,眉仙与了缘闲谈,问了缘俗家何处?了缘道:“吾父是应天府人,织机为业,只生得我一人,因有一老僧相我有水厄,若送我出家,可免此难。我父听了,彼时空如师父在承法寺出家,我父就令我拜他为徒弟。原说长成了要还俗的。前年同师父到此沐云庵,那时庵中无主,进同我住于此,故此我尚未披剃。”眉仙道:“原来有此缘故。”二人又讲些文义,论些诗词。了缘道:“诗意我亦颇晓得,但不甚精。相公佳作,尚未请教。今日尽暇,又此清秋天气,可一咏以赐教。”眉仙说到此际诗兴勃发,了缘磨起墨来,眉仙遂作《秋光十咏》。
其一:
一岁秋光好,秋光到短篱。
南山移座处,樽酒抗歌时。
木槿荣枯干,黄花傲瘦枝。
草烟多历乱,蟋蟀出声迟。
其二:
一岁秋光好,秋光到小庭。
石台堆橘缘,露井落梧青。
凤尾抽新箨,鸡冠伴老形。
海棠微醉雨,漫傍薛梦醒。
其三:
一岁秋光好,秋光到远山。
雁过云影薄,木落涧声潺。
柿实供猿啸,枫丹趁鹤闲。
拟乘探桂兴,试为一登攀。
其四:
一岁秋光好,秋光到小池。
荷残衣丰卸,蓉老露仍滋。
香采菱花得,情欢鲈脸期。
粼粼欹水石,苹蓼漫相思。
其五:
一岁秋光好,秋光到竹林。
??屏梦蝶少,团扇逐蝇忙。
瑟瑟衾感冷,沄沄月色凉。
漫嫌邻笛苦,砧杆更锵锵。
其六:
一岁秋光好,秋光到小斋。
茱萸方采实,葵藿自甘怀。
野密倾空石,香橙落满阶。
谢槐黄色雨,常是泥芒鞋。
其七:
一岁秋光好,秋光到客居。
草枯难秣马,水涸阻书鱼。
茄曲悲风动,筚美乡思余。
愁城戒莫入,酒国且停车。
其八:
一岁秋光好,秋光到小园。
香堆肥巨枣,忧扫种多萱。
篱落青瓜熟,林坳红叶翻。
豆花蛩雨急,蚁渡出颓垣。
其九:
一岁秋光好,秋光到野田。
黄鸡时啄黍,白屋晓炊烟。
社鼓蛙声度,萤灯畲火连。
酿成夸上苦,(扌弃)却醉丰年。
其十:
一岁秋光好,秋光到梵宫。
黄柑呈露果,贝叶译松风。
幽竹通清磬,凉蝉度瞑钟。
经霜芦已折,堪作渡江蓬。
吟毕,了缘大惊叹服道:“相公这样大才,世不多见,真斯世之独步也。”眉仙谦让,遂问杭城诗词何人最着名。了缘道:“有一个魏相公,名五号非瑕。此人少年豪杰,最喜结交,但诗才也不及白相公。只有一个女才子,乃本县金侍郎之女,名唤凤娘,年方十七岁。少时曾寄名于本庵玄帝,故每年三月初三,玄帝生辰,必来进香。又有一侍婢,不知甚名,亦容貌玉妍,同小姐吟诗作赋。杭城算他是女才子。”眉仙听了,点头唯唯称奇。
且说那金凤娘,乃度支侍郎后建州安置的金用武之长女。夫人胡氏先生凤娘,犹如掌上之珍。那胡夫人原通文墨,自己训导凤娘。那凤娘天生颖悟,十岁上就会吟诗,长成得天姿国色。胡夫人又生一子,小字鹤郎,此时方六岁。那侍婢名唤霞萧,长凤娘一岁,亦诗词电掣,艳冶风流,与凤娘相得,犹如姊妹一般。那凤娘又幽闭贞静,举动必禀胡夫人。
一日霞萧对凤娘道:“小姐,后园池中荷花盛开,可去一游。”凤娘遂禀知夫人,然后同霞萧来园中游玩。霞萧手执纨扇,来到池边。凤娘对霞萧道:“你看池中荷花,红白二种,红的色如霞,白的色如雪。”又见数对鸳鸯交颈睡于池中石上。霞萧道:“小姐你看鸳鸯成对,犹如我与小姐:坐则同坐,起则并行。”凤娘道:“痴子,只说交颈鸳鸯好像我二人,不知交颈中更有不同者。”
此时五月上旬,虽非甚暑,亦觉微热。凤娘赏玩一番,遂于蕉阴深处太湖石上坐着,对霞萧道:“我有些口燥,你且把纨扇与我,你去拿壶茶来。”霞萧去了。凤娘于石上觉得困倦,打一呵欠,只见园门中走进一老人,骑于黄犊之上。后随一美少年,手拿着珊瑚鞭。渐近看时,那少年两条白眉毛。老人道:“小姐后日,丝萝附乔木,即此人也。”回顾少年道:“可将这鞭赠与小姐。”那少年走近前来,将鞭授与小姐。凤娘一惊醒来,乃是一梦。凤娘道:“方才与霞萧讲话,怎么就睡了去?又记得老人之言?”
正沉吟间,霞萧捧茶至,问道:“小姐你说些什么?”凤娘把梦中之事直告。霞萧道:“天赐良姻,后必有验。”凤娘吃了茶,又闲玩一番而回。霞萧将前梦细述与胡夫人。夫人亦觉骇异。盖凤娘才貌双全,又有德行,年将及笄,缘何无人求婚?大凡世人眼孔浅,见金公得罪朝廷,贬逐在外,又见金家产业淡薄,故此凤娘有此才貌,无人连姻。也是天缘,该与白生为夫妇的。
且说眉仙在牧云庵中,日逐吟诗作赋,不觉过了月余,已是初冬天气,一日,了缘进来,与眉仙闲谈,问道:“相公两日又必有佳作?”眉仙道:“昨日因立冬,偶赋得一篇五言古风。”了缘索看。因不曾录出,眉仙将本稿呈看。了缘见诗集面上写着“珊鞭集”三字,了缘问道:“诗集何取此名?”眉仙指床头锦囊藏着的珊瑚鞭子道:“此仙师所赠,不敢忘之,故以名集。”并说一路藉此鞭之力。了缘点头道:“原来有此缘故。”遂揭开诗集看时,诗赋甚多,不能尽阅,只看《初冬五言古风》道:
冽冽朔风吹,寒气透窗锁。
枫尽觉林空,黄菊状残朵。
朝来增薄绵,渐爱拥炉火。
槽中取白醪,黄齑亦口可。
座因待客来,杯饰虚留左。
醉乡天地宽,白眼忘尔我。
舞剑开双眉,愁神驱必果。
掀髯啸一声,浩气都包裹。
长吟正月篇,茕独频哀哿。
君不见车勤卒岁农,手足俱李跛。
急输租税呼,珠粒无遗颗。
糠粃带夜舂,破衲任裎裸。
荷锄战栗归,门启芦廉□。
犹然相告欢,陇头麦婀娜。
萧萧苑橱荒,窄途多坎坷。
饥雀夺祭余,昏鸦噪城垛。
庸庸斯世人,贤奸欲测叵。
吾道生一阳,葭灰动方妥。
看毕,了缘道:“这样妙诗,不写来粘贴,枉自埋没了。”遂去取素笺一幅,求眉仙写出。眉仙再三不肯。勉强只得写了。了缘犹如珍宝一般,拿去粘于客堂中粉壁上。
一日,城中有一个少年诗侠,同着几个朋友来庵中闲玩。空如迎坐于客堂中。献茶罢,那少年见了壁上的诗,立起身看了又看,问空如道:“这诗是寓客做的么?”空如道:“正是一个寓客做的。”少年又问道:“如今可在么?”空如道:“方才出外闲步去了。”
那少年依回不去,只管看壁上的诗。只见眉仙翩翩而至。空如道:“白相公来了。”那少年见诗后写着白眉仙名号,听见空如说了,就晓得是眉仙,忙对着眉仙施礼,眉仙亦忙答礼。
并不知那少年是何人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六回西序宾以牛易马北窗梦致雨腾云
诗曰:
林馆风薰酒易醒,日长闲坐倚围屏。
池澡水色临轩绿,山送岚光入座青。
好鸟啼春栖茂绿,诸生受业听淡经。
耽诗更有惊人句,吟若从教两鬓星。
且说白眉仙进门来,少年忙施礼,眉仙亦答礼不迭。少年开口道:“小弟适瞻华章,不胜羡慕,真我杭城所未见,世不多得者。”眉仙道:“枉承谬誉,实不副名。敢问仁兄尊姓贵号,尚未瞻依,曷胜景仰。”少年道:“小弟姓魏名玉,号非瑕,即本县人。少曾读书,因老父早逝,遂弃举业,惟日夕与二三友诗酒陶情耳。”眉仙又与各友叙礼,都道姓氏。非暇又问眉仙;“因甚寓此?”
眉仙遂将白公被难,自己脱逃,马死留寓之事细述一番。非瑕道:“吾兄离此不便,不如致敝寓去,权住几时,小弟亦便朝夕薰炙。”眉仙辞谢,又将仙师所赠诗谶应于此庵之意细陈。非瑕点首称奇,遂不敢相强,又于眉仙寓室中遍玩一番。临别去,又对眉仙道:“小弟容日洁诚晋谒,今日告辞。”遂相订而别。
眉仙于庵中过了残冬,不觉已届仲春天气。眉仙一日闲步出庵门,只见池边柳色青楚,渐拂行人之首,墙角桃容灼灼,偏宜室家之思。吟哦未毕,忽听得二三人喧笑而来。在前一个是魏非瑕,后二人不知是谁。眉仙见了,迎入寓室,叙礼坐下。眉仙问非瑕道:“二君高姓尊号?”非瑕道:“一姓何名尔彦,号圣之。一姓沈名飞,号云鹏。皆本县有名词客。前日因小弟说及白兄,故特共来一访,又托相契,连名刺亦不投了。”三人谦让一番。非暇道:“弟有一事奉读眉兄;如今西湖中,游拉歌妓,日日闹热,弟亦买得一小舟,欲屈眉兄去赏玩,留连数日而返,故特来禀知,乞即发驾。”眉仙道:“弟亦久闻西湖之胜,欲去一游,今得附驻绝妙,只何敢搅扰。”非瑕道:“既成相契,不必太拘。”遂促眉仙同去。眉仙送别空如与了缘,把寓房捡锁,同三人出门,竟自游西湖去了。
此时是二月下旬,不消几日,早已三月初三到了,乃玄帝生辰之日。那金凤娘禀知胡夫人,命家中一老仆去备香烛钱马,同霞萧都抬一乘暖轿,叫老仆跟随而去,不几时已到了牧云庵。
那庵昔年原是金家香火院,今因金公出贬,无甚钱粮,就觉清净,亦无甚烧香男妇。凤娘与霞萧进庵去烧了香,拜祷已毕。空如来问讯了。凤娘四下闲玩,转入客堂,见了粉壁上的诗,细看一番,啧啧称羡。看至后面,见写着“齐东寓客白眉仙草”,凤娘失惊,对霞萧道:“我前得梦有个白眉少年,今此生唤做白眉仙,也有些奇怪。”遂熟玩此诗。
适道人献茶点。霞萧问道:“这墙上的诗是何人做的?”道人答:“是个白相公做的,今朋友拉他游西湖去了。后殿侧边一间便是他寓室。”霞萧也不再问,对凤娘道:“我与小姐去看他寓所如何?”二人遂同到寓房外,见门锁着。门边一带纸窗,霞萧将手指剔破窗纸,向里张时;图书四壁,几榻净洁,床头悬一锦囊,藏一鞭子,露出半截珊瑚柄儿。指向凤娘道:“小姐前说珊瑚鞭子这不是么?”凤娘看时,果然与梦中所见的无异,各各惊骇。又闲玩一番,遂上了轿,老仆从后而归。
拜见了夫人,凤娘回房去,与霞萧商议道:“姻缘大分是此人,只不好对母亲说得,又况此人,怎知我二人心事?你向有巧计,今计将安出?”霞萧想一想道:“今鹤郎年七岁。夫人前日说要聘师。小姐可录出所记的诗与夫人看,且不要说是白生做的,只说是寓于牧云庵,姓秋号金色之人做的,暗藏着白生名号。若聘得来时,更察其为人邪正,行止可否。婚姻乃百年大事,岂可以一梦之验,速将此身轻掷乎?”
凤娘听了,来见夫人,将录出的诗呈看。夫人大加赏赞道:“此诗高古绝伦,是何人之作?”凤娘道:“是牧云庵中寓客,姓秋号金色者所作。昨因进香,见题于壁上,因录以呈母亲。”
夫人想了一想,说道:“我想鹤郎今已七岁,要聘一先生。此生既寓客,馆谷必不论丰啬,又有此才,不如就聘他为西宾。你意如何?”凤娘道:“母亲所见极当。但今已三月,要聘宜作速。”夫人就命择日。凤娘将司历一看道:“初八乃黄道开心吉日,就是初八罢。”夫人送写于聘书上,又取白金三两、彩增二端同贮于盒内作聘仪,又于书上写明每年束金十六两,节敬在外。命老仆携盒去聘。
老仆到了庵中,见寂无一人,遂唤问道:“秋相公在么?”谁知这日眉仙尚未回,空如去乡间人家念经,道人亦随去了,只有了缘在庵。因独坐无聊,思量“父亲怎么不取我回去?”又思还俗的光景,虚兴顷发,把前日眉仙遗下的旧巾戴在头上,对镜想道:“我若还俗,必定戴巾好看。”侧头摆脑,正在那里做丑态,忽听得人呼唤之声,遂忘了头上戴巾,忙奔出来。
老仆见他身穿绢衣,头上戴巾面庞清秀,认做秋生,遂唱暗道:“秋相公,我金家送聘礼在此,请相公去坐馆。”
了缘听了这话,方知头上戴着巾,一时不好说明,只得含糊应道:“你是那金家?”老仆道:“是城中金侍郎家。”了缘已知是凤娘家,遂唤老仆坐于客堂,自己携盒进去。思量道:“庵中没甚姓秋的,怎么唤我做秋相公?”又想道:“必是白相公。但小姐改姓请他去坐馆,必有缘故。且喜无人在家,我又适戴了巾,竟认做姓秋的也不妨。且聘书上写每年束金十六两,节礼在外,也有得用了。且说初八坐馆,到那日我竟自去也不妨。”
算计停当,出了盒儿,又作一小封,上写使金二星,携盒出来,对老仆道:“庵中无人慢你,替我多拜上夫人,到初八日也不消你再来,我客居于此,来时慢你,我竟自来便了。盒中小封送你算杯茶意。”老仆见有脚钱,欢喜致谢而去。
了缘将彩缯藏过,聘仪换封,又假作一封家书。算计停当,只得除下了巾,换僧帽戴了。那夜空如直至更余方回。了缘将假书与空如看,又说:“寄来盘费银三两,因父亲死了,叫我回去冶丧事。”
空如看了书,又见了银子,信以为实,反流下泪。了缘亦假意悲哭,又道:“今日来的是我族弟,要我今日就同去。我因师父不在,着他先回去了。”
明日遂别空如要行。空如道:“须带行囊去。”了缘道:“我完了丧事就来的,行囊不消带得。”谁知彩缯已藏在身边。空如认做真心,反觉不舍,流下泪来送他出门。
了缘忙忙而去,竟潜入城中,寓于旅店。将聘金买了头巾、衣裳、鞋袜,又将彩缯裁做如式新衣。到了初八日,于旅店吃了早饭,打扮齐整,摇摆到金家来。早有老仆见了,进去通报。夫人道:“真个信士,果然自来。”途命侍婢红英扶着鹤郎出来拜见先生。夫人先见了礼,然后命鹤郎拜见。秋生傍立还礼。夫人道:“小儿茅塞,望相公用心训诲,感德无涯。”秋生低头谦谢。夫人自进去了。遂于南边一厢作馆,北边一厢作卧室。进馆后,秋生将鹤郎取名“汞”,写于书法上。
晚间放学进去,凤娘见了书法上名字,不觉失声笑道:“此生何意取此僻字?”霞萧道:“自古诗人多狂,此亦见其狂耳。”二人笑说不题。
且说眉仙直至三月下旬方回,知了缘为父奔丧去了,日常反党寂寞。谁知了缘竟冒名为西宾去了。那了缘竟认作姓秋,在馆中日夕训诲金汞。他一心只想着小姐与霞萧,只是:“侯门深似海,不许外人敲。”秋生亦只空想。
谁知夫人身边一侍婢,名唤红英,年纪十八九岁,生得丰艳,风月之兴甚浓。只是家中无男子往来,此心不能展舒。前坐馆之日,领金汞拜先生,见秋生年纪正少,容貌可观,就有心与他通情。偶一日,老仆出外,无人送中膳,夫人命他送去。红英将膳排于卧房桌上,走到馆中,对秋生道:“相公去请中膳。”秋生带笑问道:“姐姐唤甚名字,向不出来,今日到此,实我万幸。”
红英生性乖巧,见出语跷蹊,掩口笑道:“我唤做红英。今日老仆出外,故我送中膳来。相公问要怎么?”秋生道:“何不改下英字为娘字更妙。”
红英把眼斜皱了皱,领着金汞进去了。秋生到房中去进膳,思量道:“那姐姐这个光景,像是有心的,若再出来,必用心勾引他。”红英为忘带了茶,送进房来。秋生忙立起笑迎道:“红姐姐,怎么又来进茶,饭都吃不下。”红英亦笑答道:“因知相公吃饭不下,故此送茶来。”
秋生遂向前搂住道:“知心姐姐。”抱至床上求欢。红英只笑而不言,任他所为。秋生忙褪下内衣,玉体娇然,雪牝挺露,阴井渥丹,火齐珠喷,红英情逸声娇,秋生兴酣力猛。红英道:“饶了我去,得便再来。”秋生只得放他起来。红英反挽住秋生颈不舍,与秋生接唇吐舌。二人俱酥麻呆睁。秋生恐金汞出来,红英忙收拾器具而去,又回转头视秋生微笑。适金汞亦出来,二人遂散。秋生自此一番,日夜思想红英。红英亦自此虽老仆在家,他抢前送茶送饭至馆中,不时与秋生偷会。
一日,庭中茉莉盛开。红英出来采花,尚未梳洗,云鬓蓬松,更觉娇媚。秋生见之,忙到庭中,勾着红英颈问道:“小姐身边霞萧姐怎么再不出来?”红英道:“他日日同小姐在后楼上,吟诗作赋,怎得出来。”秋生道:“我久慕此二人。小姐或不能,霞姐你可有甚计致我一通么?”红英啐了啐道:“你正所谓:‘得陇望蜀,贪淫无耻’。”和生道:“果是我失言。大姐尚未尽欢,怎么又起痴想。”
红英摘数朵茉莉花与他戴了,临进去,对秋生道:“方才我不是拈酸之意。若得他同伙,我亦好图长久之乐。若霞姐有可下手之处,我即来报你。成与不成,看你的本事。”秋生笑道:“我的本事红姐姐已晓得的。今后只不要讨饶勾了。”红英打他一下,笑进去了。秋生自红英说出此言,又日日望与霞萧叙情。
未知可曾得否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七回十咏难酬沉跼蹐一词重睹知真赝
诗曰:
海内知名岁已深,荆州初识未论心。
半生踪迹居乡里,一代文章敌翰林。
无客自邀明月饮,有诗常对白云吟。
书斋只在横溪上,准拟春晴策杖寻。
却说凤娘与霞萧日逐吟诗作赋,戏谑陶情。一日,霞萧对凤娘说:“白相公在此月余,尚未通音信。可将一事探真才学品致何如?”凤娘道:“以何探之?”霞萧道:“可将一柄白纸扇,只说送客礼的,叫红英拿去与他写。我那时蹑足潜随,看他如何待红英?”凤娘允诺,遂唤红英付扇与他,告其所以。红英欣然而去。霞萧随后敛足而行。
只见红英至馆中,秋生笑容可掬低声问数语,红英应之,含糊不甚听得。红英递与扇子,各密语数句,四目相视,都有眷恋的光景。秋生磨起墨来,沉吟半晌,濡毫揭扇,欲书只带笑,注视红英。红英亦笑脸相盼。又一回,方举笔而书,写了数字,停笔又呆视红英暗笑。写完,欲速与红英,又不舍,红英来接扇,把手捏一把,才付扇子。红英拿扇在手,欲行又立住。二人相顾而笑。红英又回转头看秋生,秋生注目送之。二人兀有眷恋之意。霞萧窃视,心上疑惑,见红英欲出来,只得先回到楼上,将所见光景述与凤娘。俱猜疑不定。又停一回,红英手拿扇上楼来,递与凤娘。凤娘揭开看时,上写道:
俄看霏霏染翠重,兰芽初茁恨墀傍。
乾坤返照秋金色,山水相莹晓玉光。
冻笔才濡半点黑,薰炉且酌一瓢黄。
江梅枝上浑铺白,引却寒葩献素妆。
凤娘道:“原来是一首雪诗。文义颇通,字亦可观,只是仲夏,缘何写雪诗?后又不落名款,不写诗题,必心有别用,都忘怀耳。”霞萧道:“红姐美貌似雪,秋相公为你而写此诗。”红英听了面色涨红,竟自去了。二人愈疑。
且说秋生与红英宣淫已久,何见了不露些丑态?盖因金汞在傍,恐他知觉,故二人只是注目与眷恋难舍。扇上的诗是秋生在庵时朋友送他看的,他记得,故此不管时景,写在扇上支吾。至于字体,自古:‘遂官不嫌字丑’,他益托赖竟写。故此凤娘尚未识破。
时池中荷花盛开,霞萧同凤娘去看。霞萧道:“小姐旧年于此得梦,今其人已在只未订良姻,小姐何不即景一咏,令白生和韵,就知他真才实学。”遂将笔砚素笺,二人坐于太湖石上,凤娘援笔,遂成《荷亭十咏》。
其一:
日漾红霞押白鸥,漫将遗爱说濂周。
清香几醒双鸳梦,唱彻菱歌叶远洲。
其二:
拟向池边倒一筒,白云忙曳半帆风。
试看浩荡莲舟客,几间人间借片蓬。
其三:
幽篁之下客弹琴,弦动荷风叶卷音。
十二栏杆谁共倚,藕塘蛙鼓伴清吟。
其四:
养得苍松一径偏,戛然鸣鹪石知年。
舞来荷影翩翩动,好傍榆阴啄赏钱。
其五:
裁来燕剪制荷衣,采采苹蘩鳜正肥。
一网渔歌一棹笛,沧浪针照旧柴扉。
其六:
鸣蜩唤起采莲舟,好幅青山一水秋。
忆昔美宫西子面,小亭只有髻云留。
其七:
养就龙鱼欲脱胎,风蒲萧瑟起云雷。
石台过雨蜗涎滑,看处鳞启长缘苔。
其八:
寂寂槐阴覆竹床,一帘蝶翅激葵黄。
咏成团扇凉生袂,单色对文时旧妆。
其九:
芙蓉露冷滴残蓑,坐钓何如学笼鹅。
曾记烹芹酌月色,紫萧吹彻扣舷歌。
其十:
卸尽红衣并蒂香,好看鸳鸯翼翅长。
蝉声几度惊梧叶,绕树荷亭雁度凉。
霞萧道:“小姐这样大才,顷刻成十咏。未知白生可能效颦?”遂录好,归房去,命红英拿去与秋生和韵。
红英来到馆中对秋生道:“头场题目出了!”秋生惊问,红英取出十咏并说和韵之意。秋生听了目睁口呆半晌道:“好姐姐,与我方便一声,只说我两日思家忧闷,无甚心绪。留此,容我慢慢的和。”红英遂将此意述与小姐。霞萧道:“闻得白生诗才甚妙,今日何故推托?”凤娘道:“无心绪亦有之,只看他和来如何?”
那秋生把十咏细看,意不甚解,欲和茫然,益觉忧闷。过了几日,竟一首也和不出。想道:“不如竟说不善和韵,胡乱做了一首塞责便了。”遂做了一首绝句,改了又改。才改得完,红英已来索诗。秋生道:“你去只说我不善和韵,又没心绪,和来恐不好,故另做一首请政。少顷到我房中来,竭力谢你。”红英啐了一阵,拿诗献与小姐,述以前言。二人不觉失笑。看时原诗中另有一诗写道;
叶小如钱满绿池,开出花色若涂殊。
两只鸳鸯东西浴,雄者昂昂为觅雌。
二人看毕,大笑不止。霞萧道:“此算不得甚诗,与那壁上的大不相同。难道和韵和不来,故都做得不好了?”凤娘道:“非也。必是别人做的,他冒名写在壁上。”又道:“怎么前日扇上的,原看得过啊?是了,想是央人改正的,故将来写于壁上,扇上。今日不得央人改正,故本相都发见出来。”
说罢又把此诗来看,越看越好笑。又见后面二句暗藏来合之意,凤娘不悦起来,对霞萧道:“他诗和不来尚不知惶愧,反生淫垢之心。但特地聘来,不多几日,未好就辞他。且由他住着便了。”红英遂将此一席话述与秋生。秋生听了亦觉跼蹐不安,从此绝了引诱霞萧的念头,捉空只与红英偷合,消却日子。
再说眉仙在庵中,有人来求他作寿文祭章、写扇子柬帖,络绎不绝。送的笔资,用度之外都与空如,故住有年余,愈加敬礼。那时是中秋望夜,眉仙去邀魏非霞、何圣之、沈云鹏辈来赏月。摆桌子中庭,呼卢浮白。畅饮将酣,非瑕道:“眉兄诗词俱已见教,只古作未闻。今对此明月,不作一序,何以志我等胜赏。”眉仙大喜,遂取笔砚就于席间作《中秋望夜玩月序》。其序云:
试观天地之序,才过流火,本届授衣,正金风玉露一生寒,明赡擅胜之秋也。欲谋宵事之乐,能不开此牖而睹竹影参差,萤光熠耀。更梧桐三两叶,散落井傍乎?用是涤茶铛、评雀舌,将焚鹊尾而理丝桐。不觉闲庭苔薛之间,玉兔徜徉久矣。渐看走入画栏东,倏登几上。因到砚池之侧,见友人毛颖,不觉悲泣曰:尔亦衣褐徒,何被竹林数子;既为吞墨之鱼乎,兹地不可久留。遂避去而眠于书榻。予携灯烛之,已不见。但见露凝湿桂,数点残星,明灭于河汉间耳。是必乘槎直上蟾空,问嫦娥而取此狡兔,免使人间论盈缺也。
眉仙顷刻成了一序。三友拍手称奇。洗盏更酌,直至东方既白而散。从此眉仙的名益着,拜望的接踵而至。眉仙一日思量道:“我旧年此时至此,今将一周。不知我父在狱中不见,何所下落?又母亲在家,虽托二友,未知安否如何?我因仙语故寓于此,只何日得了?欲要回去,又不敢归。”忧愁难造,遂步于客堂,将夜间所作《西江月》一调,书于墙上:
梧叶惊翻蟾影,芦花凄诉风威。忘机鸥鸟自徘徊,山色湖光妩媚。雁唳含情种种,钟声唤梦谁谁。燃来鹊绕罗帏,衾枕半床闲备。
书毕欲落款,心下想道:“前书寓客,今我未卜归期,何寓之有?”遂直书眉仙白引题。自此于庵中又有魏非瑕,何圣之辈,请他去看枫叶、赏雪景,不觉又过一年。
那秋生在金家到了年终,解了馆,竟不回去。过了新年元宵,依旧坐馆。过了几时,早又是三月初三到了。凤娘又同霞萧仍唤老仆跟轿而去。到牧云庵,进香过了,想起白生荷花诗之可笑,遂到客堂中来,看旧年壁上的诗。指向霞萧道:“此诗尽好。”只见那壁上又有数行字,走近前看时,乃是一首《西江月》诗,后面写着眉仙白引题。
凤娘大惊道:“白生在我家,又不曾来此,为何又题此词于壁上?事属可疑。”霞萧道:“可同到前寓室去看。”二人踵步而来,见寓室房门开着,中坐一少年,在那里写扇子。凤娘远立一张,只见那少年面庞与梦中所见的一样,床头原挂着锦囊,中有珊瑚鞭子。二人大惊,又恐少年知觉,忙走出来。凤娘道:“珊瑚鞭既在,必是真白生无疑。但我家处馆的是谁?”
二人正在疑惑不定,适道人送午饭与眉仙吃。霞萧问道:“送饭与何人吃?”道人说:“送与白相公吃。”霞萧又假意再问道:“我旧年来你庵中,还有一个少年寓客,如今去了么?”
道人想一想道:“没有。”又想一想道:“啊,这是我老师徒弟,名了缘。他是不曾落发的,旧年三月中间已回家去了。今年尚未来。今日我师父出去,没人在庵,小姐来,甚是有慢。”
霞萧晓得其中缘故,遂对道人说:“你去罢,我们亦要回去了。”遂唤老仆打轿,同凤娘一齐回去。
未知二人知此消息,回来如何发放秋生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八回诘鸿才海棠四种订大盟琥珀双环
诗曰:
昨夜霜风入缊袍,苦吟长忆杜陵豪。
江城木落猿声切,泽国天空月色高。
自信严丘诸事懒,谁怜诗酒寸心劳。
松花乱落东城而,共听鸣琴下九皋。
却说凤娘到牧云庵中进香,见白生在寓,知家中坐馆的是假冒的。回来与霞萧商议道:“庵中少年,面貌与梦中所见的无异,又珊瑚鞭挂在床头,必是真白生无疑了。但在我家坐馆的,依道人之言必是了缘,只是不好说破。如今当用何计去之?”霞萧道:“前送扇之时,我见他与红英的光景必是有情。可作一书,竟说他处师范之位,何起淫匿之心?红英虽侍婢,亦不宜戏谑之。恐夫人知之体面不雅,不如托故自辞。此乃万全之策。西宾已另聘,可作速回去,不必在此。”凤娘依之。写完,反命红英送去。
红英不知其故,欣然而去,递与秋生。秋生一看,手足无措。红英问之,秋生告其所以。二人各暗暗叫苦。秋生道:“红姐且进去,我自有道理。”红英回覆了凤娘。秋生在馆中,心下想道:“小姐这光景,姻缘大分休矣。我去也罢,只舍不得红英。”左思右想,无甚计策,只得对老仆道:“我久未回家,明日要去,可先替我禀知夫人。”
老仆入内告知夫人。夫人命治酒于馆中,令金汞相陪。秋生道:“替我上覆令堂,我回去未必就来,先生可另聘罢!”又命老仆请夫人出来拜辞。胡夫人走出堂中。秋生作揖,致谢甚笃。夫人原送赆仪,又命金汞拜别先生。红英在夫人后暗暗挥泪。秋生见了红英,碍众人眼目,只得饮泪出门。自思庵中又不好去,恐露出马脚,只得回家,望应天进发。正所谓:
乘兴而来,败兴而返。
秋生一路饥餐渴饮,夜宿晓行,不几日到了镇江,遂下了摆江船。谁知到了江中,黑风骤起,把船一侧,船上人忙挽住蓬脚。秋生因坐于船傍,早已侧落江中。风高水急,无人捞救,竞葬于江鱼腹中。老僧水厄之言果应。若竟出了家,此难或可免。后来其父家业已凋零,亦不来庵中取他还俗。从此两下不题。
且说胡夫人见秋生去了,因对凤娘道:“先生临去时曾说未必就来,西宾必须另聘。我想儿童不可一日无师,为今之计如何是好?”凤娘道:“前鹤兄年尚幼,只算发蒙。今将来要作文字,必须得一个饱学的人方妙。但我家馆资淡薄,饱学的谁肯来?且我辈都是女流,怎晓得外边光景。明日母亲诞辰,要请牧云庵师父来诵经。空如乃诚实老油。问他必有饱学的人,而不计束修者。”夫人遂命老仆去请了。
明日,道人先来摆了佛像,空如又请一僧同来。课诵毕,吃了小饭,然后念起经来,四向忏悔。胡夫人出来拜佛,空如问讯谢了,又命金汞出来拜佛。空如问道:“小官人尚未读书么?”夫人道:“旧年聘一个先生,前日去了。今要请一个,只是没甚饱学的。”空如道:“我庵中有一位白相公,真正饱学,就是本县魏非瑕相公也来请教他。他父亲曾为御史,世居青州,今寓我庵中有二年,语音竟是杭州一样。他曾对我说,要觅一个馆。若夫人家是绝妙的。”
夫人唯唯进去,对凤娘说知备细。凤娘道:“若与魏非瑕往来,必是有意思的。母亲可出去问他一的实,就托空如聘他便了。”夫人出来对空如道:“老师方才所言之人,若果肯坐馆,就烦老师相聘。但我家清束金薄,只怕他不允。”空如道:“若论馆资厚薄的,我也不说了。”夫人大喜,遂进去封一封聘金,待空如经诵完了,临去就把他袖去相聘,又分付烦他回覆。
明日清晨,空如果来再三致谢。夫人问其馆事。空如道:“一说就允。白相公已择下后日赴馆。夫人这里把馆室收拾起来,后日着一人来取了书囊行李,就来坐馆了。”言毕别去。
至那日,夫人命老仆去请眉仙。眉仙竟同空如步来。夫人先与眉仙见礼,后命金汞拜见先生,又留空如吃素斋而去。
眉仙进馆,问前师取甚名字。金汞遂取旧书法与眉仙看。眉仙见取个“汞”字,不觉失笑道:“虽因姓取名,何至取此字?‘汞’改个‘声’字。”凤娘知之,大喜道:“果然真白生不同,只取人的名字就有许多意思。”眉仙将带来古玩摆设齐整,卧房仍是北边一厢,又把珊瑚鞭子挂在床头,安寓不题。
且说魏非瑕到庵中来访眉仙,知馆于金家,遂来探望眉仙。自此何圣之、沈云鹏等都来拜望。又有这些求眉仙写扇作文的纷纷而至。金家自用武公贬黜之后,门径萧然竟无人迹。及请眉仙来作西宾,文人墨士踵门而至,把一个冷净门庭重新热闹起来。
凤娘对霞萧道:“前日先生在此,外人寂然无一人来拜望他。今白先生在此,将我尘垢蓬门殊生光彩。”霞萧道:“白相公今只糊口西席,蓬革已增辉;他日若袒腹东床,我霞萧亦预荣丽。”凤娘微笑道:“痴丫头,何出此狂言。”霞萧道:“我不是狂言,实是至言。小姐只看他改名一节,便见他才思。又兼少年美貌,梦兆相符。小姐后日虽欲不适从得乎?”凤娘道:“只取一个名字,不足见其大段才学。”霞萧道:“小姐今日可出一个诗题,求他一咏。若果才华敏绝,虽不可行钻穴踰墙之事,亦不好托盟山誓海之心。终身之计在此一举。此非狂言,乃至言也。”
凤娘听了,暗想此言亦是,欲取诗题。时四月中旬,庭中海棠盛开,遂取四种海棠为题,又各拈了韵,乃是:
垂丝海棠韵风字;西府海棠韵仙字;贴梗海棠韵梅字;秋海棠韵梦字。
凤娘取素笺一幅,把四个诗题端楷写明,对霞萧道:“看谁送去?”霞萧道:“小姐后日上要侍奉巾栉,我就亲身送去何妨。”遂取而去。凤娘暗笑。
霞萧走出堂来,不见眉仙于馆中,竟在于庭中闲步吟哦。霞萧只得忍羞向前。眉仙见了急欲回避。霞萧道:“小姐适得一诗题,求相公一咏。”眉仙方向前作揖,接了诗题道:“姐姐且进去片时,容我做完了来取。”霞萧遂去,躲于屏后等待。
眉仙进馆来,展开一看,见是四个海棠题,又限定韵,自语道:“好个难题,又是个难韵。向闻凤娘诗才甚妙,我今日不可做得出丑。”遂磨墨濡毫,按题而咏。不一时,四题俱完,又自看一番,将来折好,走出馆来。霞萧见之亦走来接诗。眉仙道:“俚句不堪入目的,望姐姐于小姐面前一吹嘘。”二人各笑了一笑。霞萧接诗在手,喜之不胜,忙进内递与凤娘。凤娘展开看时:
第一咏(垂丝风字韵):
苞堇冉冉不禁风,醉却前颜只偎红。
舞罢琼人愤未断,徘徊粉蝶暂相通。
第二咏(西府仙字韵):
茸茸香草品皆仙,种得灵根异域传。
点缀残霞多少色,枝头春漾任莺迁。
第三咏(贴梗梅字韵):
容欺桃李节欺梅,固蒂安安梦未回。
每捧日光心愈赤,几炉香处锦成堆。
第四咏(海棠梦字韵):
球质空怜伴薛萝,阶前醉醒笑容多。
零零露冷娇无力,黄菊时迎赏客过。
凤娘看毕道:“此诗成于顷刻,雅远清新而寓意深远,真目中所未见。”二人称赞不已。
谁知眉仙自和诗之后,思量道:“我在庵中,了缘曾说凤娘才貌双全。今日出这诗题,看起来才学不消说了。侍婢容貌如此,他的容貌可知。但我何能与他一面?虽苟合之事亦不愿。若与我订下婚姻,那时遵养时晦,申明大义于两家父母,缔结丝萝,我愿足矣。只我何能有此福分?”遂朝暮思念,恹恹成病,不能训诲。金声遂不进馆。
夫人命老仆请医调治。凤娘知眉仙得病,谓霞箭道:“白生不知为甚得病,服药难痊。他孤身客寓,倘或不保如何是好?”霞萧道:“容我去问其得病根由,服药方可。”凤娘遂取胶枣杏糕,交霞萧去问。
霞萧走至书馆卧房外,见白生倚在桌上,视床头珊瑚鞭,点首模拟。霞萧竟进房去,问道:“白相公有甚尊恙?小姐差我来问候。”就将胶枣杏糕放在桌上。
眉仙忙立起施礼道:“小生有何德能,承小姐如此垂青相的?”霞萧又问得病因由。眉仙直告其情。霞萧道:“若订盟之事在我身上。相公且宽怀。”遂来覆凤娘道:“白相公之病,原为小姐。”且说苟合之事亦不愿,只要小姐许以终身,其病自愈。
凤娘沉吟不语。霞萧道:“又非私会,只一盟誓何妨?且白相公因避难寓世,倘一旦患息回家去了,那时欲觅此美貌才郎只恐难得。不如致一盟书信物,彼疾必愈。至于结缡之事,且俟老爷回来,明告夫人,转达其意。夫人知梦兆良姻,必允无疑。夫人一允,老爷必无别议。那时共缔丝萝,室家永好。我若得沐余波感幸无地。岂非至公至大之论?”凤娘道:“闺中淑女私订婚姻,若使外人知之,恐遭唾骂。”霞萧道:“预梦所兆,何为私订?且共事者我二人,有何外人知之?又非苟合私通,谁得唾骂?”
凤娘被数语提醒,遂取所佩一琥珀连环,并系珮带一条。取素笺作盟曰:
英英闺秀,凤萧二淑。
白眉少年,吉梦先嘱。
琥珀双环,誓书一幅。
永订丝萝,日光如烛。
有叛盟者,鬼神其戮。
作毕,用连环封好,付与霞萧而去。眉仙自霞萧问病许以订盟,病已半痊,在房中吟诗志感。见霞策来到,遂立起身揖道:“前言果若何?”霞萧道:“小姐见相公卧疾,坐卧不安。我达相公之意,遂不愧献丑,将信物誓书送来。”
眉仙喜动颜色,余病全愈,遂啸而答道:“小生菲才薄德,承小姐如此重诺,真铭镌五内,厚德难酬。”遂将誓书连环看了,藏于中。自思无物可表,于床头取下锦囊珊瑚鞭,并作一誓书道:
眉仙白引,才菲德窘。
淑媛凤萧,垂青深重。
报赠珊鞭,少伸微悃。
式订倡随,永祈合吾。
天目昭昭,殛兹渝盟。
写毕,同珊瑚鞭授与霞萧道:“此仙师所赠,坐卧不离,今将与小姐珍重藏之,见此珊瑚鞭,即如我矣。”言讫,并付以誓书,各珍重而别。
霞萧将来递与凤娘。凤娘见了珊瑚鞭,叹息道:“吉梦虽验,但我身如白壁,今有微暇,必待良工琢磨,方能复旧耳。”霞萧道:“白相公即是良工。后日各禀命成婚,微假不琢自去。”凤娘将誓书、珊瑚鞭藏过。
眉仙亦将琥珀连环、盟书收好。从此三人更相吟咏,乐意陶情。眉仙自病愈,依旧坐馆,教诲金声。虽狎见霞萧,并无淫污之念。故二人益加看重。眉仙得了誓书、信物,方晓得黄犊客所云。“凤凰台上忆吹萧”之句,乃言婚姻之事,至此果应。
但未知两人何时得成良配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九回历遍烟波回故里相求声气各天涯
诗曰:
落日停桡采白苹,空将远意问行人。
音尘杳杳经千里,芳草萋萋又一春。
每向诗中成晤语,还于梦里得相亲。
燕山明月吴江水,照见飘萧鹤发新。
且说白眉仙自订盟之后,病竟痊可,仍旧训课,朝夕不辍。一日盛暑,眉仙坐于庭中乘凉。红英送茶至馆,见眉仙不在,将茶拿至庭中,对眉仙道:“白相公,今日热甚,我送一壶茶在此,与相公解渴。”眉仙道:“既有茶,可放于馆中便了。”红英不走,立住了,带笑觑着眉仙。眉仙只做不看见,转过脸坐着。红英自觉没趣,也不把茶放在馆中,竟自进去了。
原来红英暗想眉仙必如秋生之辈,欲与通情。岂料眉仙庄以莅之。红英反不悦起来,到夫人面前潜说:“我适才送茶至馆中,方欲放桌上,白相公伸手来接,将我手捻一把,对我皱皱眼,笑一笑。我却不睬他,奔了进来。”夫人大怒道:“为人师长的,起此淫乱之心,甚是无礼!”遂至凤娘房中,来说其事。凤娘道:“白生文墨之士,岂有此邪念?且察一的实,然后好说他。”霞箫道:“今且不要说,等小官人放学进来,问他就晓得了。”夫人点头称善。
少顷,金声进来,不见夫人,竟到凤娘房中来作揖。夫人问道:“早上红英拿茶出来,可曾吃么?”金声道:“没有。他曾拿茶至馆中,见先生在庭中乘凉,就拿至庭中去。我见他对先生说了两句话。连先生也不见吃茶。”夫人道:“先生可曾对他笑么?”金声道:“不曾。我只见红英立住了,对先生笑。先生背转头不理他。前次的秋先生,与红英时常说笑。今这白先生再不曾。”夫人道:“是了。想是贱婢要去勾引他,他却不睬,贱婢反来搬这是非。”遂唤红英来,将金声之语问他。红英风见说出真情,俯首无语。夫人大怒,将红英痛打一顿。亏凤娘、霞箫劝住。从此将眉仙敬礼如神。红英也不敢谤谮,也不想求合了。
眉仙在馆中,日夕训课之余,留心诗赋,就教金声学做文字。金声生性聪明,略说就明、略学就会,宾主甚得。不觉一住三年。
其年是神宗十三年,改号元丰元年。王安石为相已久,神宗亦厌其久专国政。那时大奸吕惠卿知帝厌安石,进出其私书与神宗看,有“勿令人知”之语。凡可以害安石者,无所不用其智。又有一个监察御史蔡确,亦安石所为,今见帝厌安石,途劾安石乘马入宣德门,又与卫士竞以贾直诸大罪。神宗听之,遂罢安石之相,判江宁府事。此所谓“养虎自噬”。安石亦使人攻击惠卿之罪,遂亦罢免。复以王珪为同平章事,冯京知枢密院事。凡放逐之臣,尽行召还,复职超升不题。
且说冀光白公,自刘钊救出,买舟而逃,白公亦作渔翁打扮,在五湖中泛滥。刘钊捕得鱼来,卖了侍养白公。故当时惠卿虽行文天下缉获,谁去五湖中寻捕?此时王安石与惠卿俱罢废,祸患已息,白公知之,谓刘钊曰:“我蒙汝救援,又兼奉养几年。今幸权臣褫职,风波荡平,今可归故里重见天日。你亦不消打鱼,从我回去,娶一妻子与你,完尔夙缘,亦当酬尔之劳。”刘钊欣然乐从。遂又将渔船变卖了,凑作盘费,随白公起旱。从青州来,一路劳顿不必细说。
到了乐安县,白公与刘钊走进城来。见光景比前又是一番。正所谓:
城廓依然在,人民事已非。
白公一路伤感,已到留隐村来。只见碑亭倾记,牌坊毁撤,正不知为着甚的,不觉触物伤情,堕下泪来。少顷到家来,只见门径依然,荒凉特甚。婉儿在门前弯着腰扫地。白公唤道:“婉儿,我回来了。”婉儿抬起头来一看,认得是老主人,不及回答,撇下苕帚直到里边报与夫人。夫人半信半疑,忙走出来,白公已进堂上。夫人相见,各持抱痛哭。夫人问道:“闻老爷在狱不见,未卜吉凶,日夜悬心,不意今日重得相见。”
婉儿来叫丫头。刘钊亦拜见了夫人。夫人问是何人?白公道:“我在狱中亏此人救出,不然性命委于沟渠矣!”夫人道:“此人何姓名?因甚晓得就救老爷出来?”白公道:“他姓刘名钊,绰号黑飞神。原是渔家出身,因有飞身远纵之术,被盗逼勒入伙。昔年前,元宵时节打劫我家,因获住,我赠以金帛,放去的就是他。已后原去打渔,因要娶妻借钱,后偿官无措,又卖妻卖船,只是不足其数,因此来投我。适我上京去了。他就随上京来。监狱是禁在司刑狱中,进中夜逾墙而进,窃负而逃。又买舟避于五湖中打鱼来养赡我。今日安归,皆其力也。”
夫人赞叹不已,遂命旧日看庄老妪先治酒肴与刘钊吃。白公问道:“孩儿怎么不见?”夫人含泪道:“自老爷在狱不见,朝中又差提骑来拿孩儿。亏了袁、方二友晓得,劝他出奔,故不曾被逮。提骑又到家中来搜,我哄他上京探老爷消息去了。故此提骑方去,见了碑亭牌坊,不知为甚?尽行推毁,今尚倾记如故。”白公道:“这是鲍知县为我盖造的,故此推毁。今鲍兄不知何如了?”夫人道:“自老爷被逮去后,他就挂冠弃职,不知去向。”白公道:“高哉!高哉!”又问道:“孩儿出奔,往何处去了?”夫人道:“那日匆匆出门,未曾说往何处去。今尚未知下落。”
白公又泪下道:“我今祸息而回,孩儿何日得归?又不识路径,不知何往,吉凶未保,父南子北,岂不痛哉!”二人不觉大哭一场。白公道:“这几个家人那里去了?”夫人道:“自孩儿出奔之后,众家人见门户萧条,都投势焰人家去了,惟婉儿与昔年看庄老仆夫妇,日夕相依,以供应饮飧洒扫之事而已。”白公听了,点首叹息道:“吾不意世态炎凉,一至于此。”正所谓:
囊头黄金尽,奴仆反欺主。
夫人治酒,与白公叙述几年相别之苦。婉儿进来报道:“袁相公、方相公,着家僮送一担米,数尾干鱼在外边。”白公道:“可是袁渐陆、方端如么?”夫人道:“自孩儿出门之后,全亏这二人时常来慰问,送米担柴,百事周济。真世上难得之义士。”白公道:“这等人,真叫做死生相为的朋友。”赞叹不已!遂命收下。白公走出堂来,对童子说:“又劳你送东西来。可替我致谢二位相公,说我回来了,今后不消送来了。明日我亲自来致谢。”遂留童子中饭而去。
童子回家,对二人说知白爷归来之故。二人欢喜不胜,遂同来慰问白公。白公迎接至堂中,二人忙拜叩道:“老伯遭无妄之祸,流连数年,今得安归,侄辈欣幸无地,但有失迎问。”白公再三致谢。端如道:“老伯被这时,尚苍髯华发,今归来已两鬓堆霜,真可伤感。”渐陆道:“老伯在狱不见,果怎生出来?何处避难?侄辈今尚未知。”
白公道:“亏了当年释放义士黑飞神刘钊。他因借青苗钱娶妻,后索钱无措,只得鬻妻卖船,尚偿不足,故来投我。我又被逮到京去了,他就随上京来,我在狱中,他有飞纵之术,逾墙进来,救我而逃。在于五湖中打鱼度日,避这几年。今已侥幸,历遍烟波,重归故里,与君辈相会,皆再生之缘。我今日回来,方晓得小儿逃避之后,家中咸仗二君周济,真没齿难忘之大德矣。”二友道:“惶愧惶愧。未知眉仙兄能知信息回来否?”白公道:“二位可晓得他往何处去?”二人道:“那日出门未及问得。其时是我二人劝他去的,今日原是我二人寻他回来。”白公道:“家中扶助之后尚未少报,敢又烦上君远涉乎?老夫写出文遍告天下。他若知我归家必然回矣!”
二人道:“天下甚广,那里出文通告得许多?我二人又闲在家。自古道:‘全始必全终,敢以远涉为辞乎?’但不知白兄何往,在那一路去寻好?”端如道:“我有一计。白兄此去,总不出霄壤之外。访尽天涯海角,料必寻着。我二人分南北二路去寻。但谁往南?谁往北?”渐陆道:“这却不难,拈阄便了。”遂将纸写成二字;一南字,一北字,搓圆放于台上,拈着其字者即往其路。
二人拈毕看时,端如得南字,渐陆得北字。时婉儿在傍,听得要去寻小主,遂向前道:“既二位相公要去寻我家相公,我亦同去一寻。”二人道:“我二人分南北两路去,汝从??一路去好?”
三人正论间,只见刘钊从外进来。白公道:“这就是义士黑飞神。”二友视之,果然形象奇众。白公对刘钊道:“可来拜见袁、方二位相公。”刘钊遂各揖过,便问道:“二位相公在此所议何事?”端如道:“因要去寻白相公,我二人分南北而去,婉儿亦欲同去,只是从那一个去好,故此议论不决。”刘钊道:“如此说,少一个人从去了。我今闲在此,老爷是我引去避难的,难道小主去寻不得的?就是我从去便了。”端如道:“真正义士,名不虚负。只是你两个何南、何北?”渐陆道:“可将先前二阄照我二人之法便了。”三人依之。婉儿拈得南字,刘钊拈得北字。议决各从一人。
白公见二友坚意要去,又婉儿、刘钊欣然乐从,只得治酒饯别,因说道:“我一人造孽,致小儿远窜,今又劳二君度越关山,跋涉险阻,皆我之贻累也。”二人道:“侄辈为令郎兄,垂髫结契,不啻金兰之义,且同声相应,同气相求。皆吾辈分内之事。宁以天涯长远,致老伯谆谆垂念乎?”
白公各赠白金十两道:“吾因久出在外,家业凋零,无甚厚赀相赠,此些些聊伸微悃。”二友道:“此小事若要老伯劳心措办盘费,视侄辈真鄙夫矣。”白公道:“些微之物,算不得盘费,略助一鞭之力。二君虽不取赀,老夫岂有随去二人,反要二君恩惠乎?”二人只得收下。婉儿与刘钊各去收拾行囊,白公亦各与白金五两,藏在身边。
二友临别对白公道:“侄辈去时,若得就遇,自兄同回尤妙,倘不能访着,移延岁月,望老伯在家,请宽心无挂念。”二友遂即拜别,白公亦感泣相送出门。二友又同着刘钊、婉儿,各回家去,收拾行李盘缠,四人各分南北上路奔寻去了。
未知何人可先遇着眉仙,必竟相会得否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回西湖泛神机式告南雁归天伦攸叙
诗曰:
路入烟霞一径微,山深人迹到应稀。
风生树杪闻猿啸,雨过溪头见鸟飞。
苔长翠钱粘蜡屐,梅飘香雪点春衣。
寻幽不觉归来晚,几度寒鸦噪夕晖。
却说方端如同婉儿望南一路来寻眉仙,每到一处,凡茶坊、旅店、庵观、寺院,都进去访问,并无踪影。一处访不着,又到一处去查察,只是没个下落,不觉经过几个省城、无数郡县,将有数月。端如道:“婉儿,我与你两个东驰西走,并无头绪。方才我听得人说这里是湖广麻城县了。且进城去打听可有善卜的,问他一卦往那一路去寻好。”
二人算计停当,竟进城来。真正车马杂沓,商贾纷纭,好个富饶地面。二人闲走,见卜课的先生甚多,却清冷坐着。端如道:“清静独坐的,课术想必寻常,不要去问他。”二人东穿西走,兼打听眉仙下落。看看傍晚,只得投了宿店。端如问店主道:“这里可有善课的先生?”店主道:“卜课的尽多,邻近就有十来个,只都是骗了卦钱胡乱说几句,送你起身便了,那里卜得着?西街上有通灵土地,祈梦甚验,只消睡在庙中一宿,那土地就托梦来。若依梦行之,事必灵验。本县百姓都于此庙中求梦。”
端如听了大喜。明日侵晨,虔诚斋沐,就备了香烛之仪来到庙中。先进去焚香礼拜,细诉心情。祷告已毕,原回店中,用了晚饭,命婉儿宿在店中,自己拿了铺盖,到庙中就睡在神座之傍。思量眉仙不知何处着落?又思量不知上地托梦如何?展转不寐,至中宵倦极方两眼朦胧。见自身坐于船内,到一湖中。只见游船如蚁,锦绣夺目。端如问船家曰:“此湖甚名?因何游客如此之多?”船家答道:“此名西湖。”少顷,见一只画肪撑来。见一人探头出来,端如见是眉仙,忙将手乱招道:“白兄白兄,我特来寻你,你可快过船来。”两船将近,见舱中一女子,头戴金凤冠,又有一女子傍立吹萧。眉仙拢船欲走过来,二女子拖住不放。端如用力去拽,把船一侧,端如失惊,一跳醒来。乃是一梦。
端如大喜。时已邻鸡三唱,就起来,拜谢了土地,收拾铺盖回至店中,对婉儿说所祈之梦,又道:“西湖乃杭州所属。今竟往杭州去便了。”二人欢喜不胜,谢别了店主,望前进发。一路亦不去访问稽迟,不几时已到杭城。因梦中之事,日日往西湖打听,不见影响。
访有月余,端如对婉儿道:“神梦似有因。今既到西湖打听,怎么并无下落?难道鬼神亦欺我?”又转一念道:“神言必非浅道。虽说西湖,未必即是西湖。我今凡杭州府所属县分遍去访察,少不得寻着。”算计停当,二人遂到各处府属的县寻访,只是不见。末后到新城县来。城中遍访一番,又到城外来寻觅,又有数日。
偶一日,二人打从牧云庵经过。端如道:“此庵虽荒凉,也要进去看看。”遂同婉儿进庵内一看,寂无一人。婉儿道:“出去罢,热闹的所在尚不见,此庵鬼也没一个,看他怎的?”端如道:“既进来,且看看去。”二人走入客堂,婉儿道:“壁上有几行字,相公何不去看看?”端如道:“在那里?”婉儿指道:“这壁上不是?”此一看,正所谓:
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功夫。
端如抬头一看,诗后写着:“齐东寓客白眉仙题。”端如忙举足踊跃,拍手大笑。看看那边壁上的词,见书眉仙白引题,益发欢喜,笑做一堆。婉儿问道:“相公为何这样快活?”端如道:“墙上的诗是你家相公做的。好了好了,海底捞针如今捞着了。”婉儿道:“相公不要空欢喜。此庵荒凉异常,人影也无,未必相公住在此间。或者偶然经过题诗于此,又往别处去了,亦未可知。”
端如一场大喜被婉儿说几句话,意趣索然,手足懒举,坐于凳上不动。婉儿道:“相公不要败了兴,且去寻庵里人问声就晓得了。”端如道:“我懒走,你去问声罢。”
婉儿遂四下寻觅,到后园见一老道人锄菜,婉儿忙向前作揖道:“老道友,白相公可在你庵中么?”道人回道:“没有。”婉儿心中突的一跳,只得又问道:“山东白相公,题诗在你庵中墙上的?”道人道:“去了。”
婉儿愈加惊惶,又问道:“那里去了?”道人道:“往城中金侍郎家坐馆去了。”婉儿心上方定,问其详细。重到客堂来,见端如呆呆的坐着,婉儿道:“如今该走得动了。我家相公在城中金侍郎家处馆,问着的实。可寻去罢。”端如听说,喜动颜色,气力复加。同婉儿进城问着金家,见门上无人,竟走进去,唤问道:“白相公在么?”
眉仙适举笔与金声改文字,听得有人相唤,只道求他写扇作文的,慢步出馆来,问道:“是谁?”眉仙见了尚不知是端如。端如见是眉仙,忙跄至堂中下礼道:“老兄安寓于此,弟何处不寻得到!”眉仙答礼,立起身来仔细一看,才认得是方端如,重又下礼。惊喜而言:“老兄长途跋涉,何以访得至此?”方问间,婉儿赤进来叩头。眉仙大喜道:“你怎么亦来了?”命坐于槛上,自己挽着端如手坐定,问及白公消息,家中别后夫人安否?今何故来寻?细问来音。
端如遂将白公在狱亏刘钊救出,逃湖归家,家中幸得安宁。又将二友分路南北跟寻,自己祈梦来杭,适庵中观诗访得之故前后备述一番。眉仙致谢慰劳。
金声知先生家中来的人,进去禀知夫人。忙备饭于馆中来,老仆来请。眉仙遂同端如进馆坐下。老仆又陪婉儿于外厢饮膳。端如谓眉仙道:“令尊翁因悬望吾兄,故弟特来寻访。今喜聚首,但愿吾兄即同回方妙。”眉仙道:“我亦朝夕思家,二亲时见于梦寐。只因祸患恐未息,故不敢归耳。今兄来,自然即同归矣,岂有又留于此乎?”端如道:“不然。我前祈梦,虽见吾兄于船中,将过船,有一头戴金凤冠,一傍立吹箫二女子拖住不放吾兄,船侧惊醒。故今虽见兄,乞兄即归方好。”眉仙听了暗笑不已。端如问道:“何笑之有?”眉仙附耳低言,告以凤娘、霞箫订盟之事。
端如大惊道:“真正神梦有验。”眉仙道:“不止神梦有验,我昔年与兄所遇黄犊客,他曾赠我数语,今想已都应验;首句说:‘驾一叶之扁舟,挟飞仙以邀游。’依兄言之,此二语应于老父之事矣。又:‘鸟宿池边树,僧敲月下门’之句,应于弟之借寓牧云庵矣。至于:‘凤凰台上忆吹箫,’又应于此也。只末句未审何为?既吾兄以神梦之事疑弟,我今先密写一别书致二美,明日告明主母,与吾兄长往便了。”
是夜端如与婉儿留宿于金家。凤娘知眉仙要回去,不好留得,又不好送别,只得先封白金五两、王簪一枝,傍晚使霞箫送与眉仙订别,并祈莫负前约。眉仙亦致别书,对霞箫道:“鄙人无物可赠,我向来所成《珊鞭集》上、下二册,今将一册赠与小姐。日后成姻,仍将上下集纂成一册,完我二人之愿。小姐不能面别。代我致谢一声。”霞箫接了别书、诗集,又订道:“相公此去,长途保重,若到家可即行聘来求婚,毋使我二人失落。”各各涕泣而别。
明日夫人置酒饯行。金声泣道:“蒙师几年训诲,恩实再生。今日远归,未知何时再会,教我何以为情。”眉仙亦泣下道:“不必悲伤,后日正长,何愁相会无期?”又请夫人出来拜别。夫人将向来所积束修一并付与眉仙,外送白金五两为路费。
眉仙收拾行囊,捡琥珀连环、誓书藏于胸前锦囊中。凡朋友送的一应古董玩器,不好带去,都把与金声。命婉儿带了行囊,同端如出门。金声随后相送。眉仙道:“我尚要去别魏、何诸友,不必送了,回去罢。”金声只得含泪而归。
眉仙先来别魏非瑕。非瑕道:“弟竟不知,尚未一饯。”再三苦留住下。魏非瑕送去拉何圣之、沈云朋来相饯。各叙衷情。明日魏非瑕赠彩缯二端、松绫四表里、白金十两。何、沈二人各赠数金。三人相送眉仙出城外,涕泣珍重而别。眉仙又到牧云庵来别空如,赠彩缯二匹、白金五两,以报留寓之德。从此三人雇下头口,望山东进发。
路上端如问眉仙:“来时那匹马怎么样了?”眉仙道:“死于庵中,因此留寓。”端如又问:“来时曾带珊瑚鞭否?”眉仙道:“带来的。”端如道:“为何不见?”眉仙默告已赠凤娘之事。端如道:“既如此,在弟身上。回去禀知老伯,行聘求婚便了。”眉仙道:“弟别后,兄可曾娶尊嫂否?功名若何?”端如道:“我是前年娶的。袁兄娶有三年,已生一子。我尚璋瓦未弄。是兄出奔三年,我二人就列黉序。”
二人你问我答,路上不觉寂寞,又无甚担搁,不几时到家。婉儿先背行囊奔至家中来通报。白公欢喜无限,同长孙夫人出堂来看。眉仙进来拜伏于地道:“不孝子播越在外,父难不救,母老失养,真乃世之罪人也。”
白公扶起。端如亦拜见。白公同夫人再三慰谢。遂问眉仙:“出逃几年避难何处?”眉仙将寓庵中、馆金家之事细告一番。白公又问端如道:“劳君长途跋涉,何以访得到彼?”端如遂将庙中祈梦、壁上观诗、诸友饯别,细述始末。白公叹道:“古惟有寻亲者不辞千里之劳,今君为友如此,愚父子将何以报?”端如谦让不已。
夫人已置酒于外厢,遂邀入座。席间端如谈及道:“当初白兄出避,时方弱冠,今已壮年矣。且喜向患荡平,老伯可订其结缡之好,室家有助,老伯之事毕矣。”白公泪下道:“我有此意久矣。因此枉祸,故不及此。今若得乔木门楣,联姻方好。”端如道:“有一事,正千里奇缘。”将眉仙处馆,与凤娘、霞箫始末根由尽情细述。
白公闻说亦喜道:“事实良缘。只是途远,何人致聘?”端如道:“袁兄北往,何日得回?今小侄欲去寻回,故不能随往,我去绝妙。如今可令婉儿去求,必无所阻。若不然,白兄可置书于魏非瑕亦可。我就此告辞矣。”白公允诺,又谓端如道:“君寻袁兄还是几时去?”端如道:“我今回家,一面就往北去了。”白公道:“为友忘家,真今世稀见之义人也。”遂送白金斤许为路费。眉仙亦送白金二十两及非瑕所赠松绫一端,并送与端如。
端如竟受眉仙之赠,固却白公之金。再四推让,白公遂送快驴一匹为行脚。端如拜受而归。临别,眉仙道:“但愿遇得袁兄,不日就回。弟备得樽酒,与二兄话旧。”端如谨诺。回家亦叙别一番。仍收拾行囊,乘白公所赠的驴,往北寻袁渐陆、刘钊去了。
白公听了端如的求婚之言,进作一聘书,将金凤钗一对、碧玉钗一对、锦瑕四端、聘金五十两,命婉儿藏好,多带盘费,治装而行。眉仙又将雅扇三栖,自己精写楷书,古砚三方,送与魏非瑕、何圣之、沈云朋三人,致谢别意。婉儿一同置于行囊。拜别家主,望杭州进发。
未知求婚可就否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一回汤灶奸自渐鹰犬泰狱尹亲送鸾凰
诗曰:
春来红紫遍芳郊,行乐堪怜少故友。
骐骥尚淹千里志,鹪鹩空恋一枝巢。
酒杯得意看花饮,茶白惊眠隔竹敲。
也分林泉甘淡薄,山灵从此不相嘲。
却说白公差婉儿往杭州金用武家来求婚。那年神宗晏驾,皇太子煦即位,改号元祐元年,是为哲宗皇帝。召用先朝一班正人君子,若司马光、文彦博、苏轼诸君之辈执掌朝纲。将安石所行新法尽废。天下翕然称治。时王安石已死。遂治其党,将吕惠卿建州安置。召还金用武知青州事。金公拜旨,促装起身。
那吕惠卿势焰之时,将人贬窜,快其私愤,今却轮到自己身上,心中不忍,不肯离京。奈圣旨逼迫,只得将家中珍玩,财务,尽行收拾,装上车儿,带了家小,自己随后趱行,望建州来。一路失意叹息,行一步,懒一步。一日,车夫道:“快赶去到建州,只有百里之遥了。”
吕惠卿见说将近了,心上忧闷愈增,自思到了建州,犹如入于井内。正思量间,看看到一荒凉地面,只听得树林中摇玲号响。惠卿方回头欲问车夫,只见二三十骑人马奔近前来。车夫见了,惊惶逃避。众人竟将辎重车儿推去。惠卿不舍,下车来夺。众人竟将吕惠卿捆翻,连家小都捆缚了。尽情收拾,连车推去,只剩一辆空车。
吕惠卿睁眼看他拿去,好生不忍,又不敢叫喊,群盗去了,在地上挣扎不脱,暗暗叫苦。盖群盗路上见了车中许多财物,随至此旷阔处,一拥奔出,劫夺而去。惠卿正叫苦不迭,望见前面一对黄旗,上书“钦敕赴任”四字,后面一辆车儿,行来将近。惠卿唤道:“救命救命!”只听得车中那人道:“可住了车,解了这汉子的绑。”一人走来,替吕惠卿解下绳索。惠卿自去解放了家小。车上那人问道:“可是吕老相么?”
吕惠卿见问抬头一看,认得是金用武,羞惭无地,只得向前叙礼。金公就于车上答礼,问道:“吕老相,何亦至此?亦师相之命乎?”惠卿俯首答道:“圣恩赐谪,无所逃罪。”金公又问道:“何绑缚于此?”答道:“适被盗劫。”因咬牙声恨。金公道:“财物虽然劫去,得保老相之首领足矣。今我又蒙圣恩授予以爵,若比昔日三司之职,亦可相等。但老相既被盗劫,想盘费乏矣。我于府库中借得路费银百金,今以十金为赠,聊谢昔日逼我来此,今日相会之意。”
惠卿听金公数语,汗流浃背,坚却不受。金公道:“幸毋辞,亦如青苗钱加利送还便了。”吕惠卿益惶愧无地,只得收了,勉强致谢。金公就催车而行,大笑而曰:“饶君掬尽湘江水,难洗今朝满面羞。”
惠卿听此一句,自悔叹道:“我甘为权相鹰犬,今日被人唾骂,何面目见人乎?”正在叹息,适车夫知盗散,重复走来,驾车而行,反埋怨惠卿多带财赂,致失车辆,要惠卿赔偿。吕惠卿到了建州,终日愧闷而死。家小流落,不知所终。正所谓:
不能够流芳百世,只落得遗臭万年。
却说金公一路回来,思量离家十有余载,今且回家一面,然后赴任。遂竟往杭州来。家中早有报到。此时金声已十五岁了。自白眉仙归后,亦不聘师,日夕与凤娘讲论,文墨大通。知金公回来,遂出城迎接金公到家。夫人、凤娘迎入叙别。霞箫亦来拜见。
夫人命治酒洗尘。问及数年别后之事,金公亦叹息道:“我当初为吴江知县,出门时凤娘尚幼,鹤郎初生。今一已及笄,一已成丁。我二人俱属老迈。真韶光之易逝,乐日之无几。”遂与夫人商议道:“孩儿尚幼,烟事可缓。女儿年已及笄,乘我在家,可媒一配。”夫人允之。即令媒的与凤娘议婚。
自此,求婚者接踵而至。盖凤娘才貌素着名外面,因金公得罪当途,故无人求婚。今见金公升职而归,谁不垂涎淑媛。凤娘知求婚者日至,与霞箫议曰:“求婚者纷纷,倘爹爹纳了他人之聘,将白生置于何地?我又不好禀知二亲,事属两难。倘不能遂志,我惟汝何以谢白生?汝后日若得与白生践约,可表我此心。虽死无憾矣。”霞箫道:“小姐何急遽之甚。此事极易,待我去禀知夫人。竟说小姐向年之梦。夫人所知,前西宾白生名号与梦相合,又珊瑚鞭现在,东床非此人谁敢袒腹乎?小姐虽无私意,曾以终身相许。今老爷若另欲纳聘,小姐惟一死自誓。夫人素爱小姐,将此言一激,必然与老爷委曲耳。”
凤娘大喜,取出珊瑚鞭付与霞箫袖好。霞箫到夫人房中,见金公出外,惟金声傍坐,与夫人闲话。霞箫进去,各万福了。夫人问:“来此何事?”霞箫笑而言曰:“小婢有一言欲告夫人,尚不好说。”
夫人亦素喜霞箫,遂道:“有甚言语,可直说来。”霞箫道:“前年小姐常说所得之梦,夫人可记得否?”夫人想了一会道:“可是什么骑牛老人,同一白眉少年,手中拿甚珊瑚鞭子的梦么?”霞箫道:“正是。夫人可晓得这白眉少年是那个?”夫人道:“不知。你可晓得么?”霞箫回顾金声对夫人道:“可问小相公就得知了。”
夫人问金声。金声道:“我也不知。”霞箫道:“小相公,可记得今年回去的先生姓名否?可有号的?”金声道:“我见他写帖落款俱是白引名字。其朋友来,称呼叫他是眉仙。”霞箫道:“这等说起来叫做白眉仙了?”金声一想,拍手笑道:“姓名与梦径相符,这也奇怪。”夫人亦点头称异,遂问道:“但不知珊瑚鞭子,不知何意?”霞箫袖中取出珊瑚鞭,递与夫人道:“只此就是珊瑚鞭子了。”
夫人见了,大加惊异。金声亦骇笑。夫人问道:“这是那里来的?”霞箫忙跪下道:“小婢罪该万死。”夫人忙扶起问之。霞箫道:“就是白相公的。是处馆之后,我走出园中采茉莉花,见床头挂这鞭子,又见姓号与梦相合,遂告知小姐,故劝以终身许之。今小姐见求婚日至,恐老爷别订姻亲,屡欲自缢。小婢惶恐无地,故冒死来告。”言讫,又跪下去。金声唤起。夫人道:“女儿家,这样短见。既梦兆良姻,又非私通之丑,待老爷回来说明,与白家联姻便了。珊瑚鞭留在此,你去回覆小姐。”金声亦随霞箫至凤娘房中,来谕凤娘。凤娘又告以霞箫同盟,日后愿为偏室之情。金声亦与夫人说其详细。
金公归来,夫人果与说明其意。金公道:“白老原是忠义之人,又名人子孙。其子亦少年才俊。连姻甚当。只是他来求婚方好。”夫人道:“今可先绝求婚者,虽女儿百岁,竟为白氏之人矣!”金公遂告辞媒的,求婚者方息。
再说婉儿一路行来,将到新城县,思量道:“我若自去求婚,倘金家不受聘礼奈何?闻得魏相公乃杭城大侠,且喜带有礼物送他,我竟托主人之意,央他求婚。必然妥当。”算计是了,竟投魏家来。
非瑕知是眉仙差来的,出来慰问。婉儿下礼道:“小人是青州白相公差来的,多拜上魏相公。因路远不便致礼,聊敬二物,少伸别意。”遂取出金扇、古砚。又道:“这是送与沈、何二相公的。小人不认得,要烦相公使人转送去。”魏非瑕道:“千里思故交,足见其钟于情义也。”遂留婉儿住下。婉儿以求婚之意说与非瑕。非瑕大喜,使人去邀沈、何二友。随即到来。非瑕说眉仙致礼求婚之意。三友欣然乐从,同至金家来。
金公迎入,叙礼毕。三人道:“老亲翁荣归,晚辈有失迎问,惶怖之极。”金公逊让,献茶过。非瑕道:“晚辈此来,为令闺秀求姻之事。”金公道:“小女已字人矣。”三人各吃一惊。又问道:“字于何人?”金公沉吟不语,对三人道:“三君所言求婚者何人?”非瑕道:“是个少年才子,今世独步的,曾在尊府为西宾,即白御史之子,名引,号眉仙者。”金公道:“闻得在舍西宾,说是今岁辞去的。只是他在青州,三君何以为彼求婚?”非瑕道:“白兄在府时,曾与晚辈契结,今特令人到舍。故尔来求。”遂出白公聘书与金公看。金公道:“既承三君作代,老夫敢不从命?但不知几时行聘?”三人齐声道:“既蒙老亲翁金诺,明日就过聘了。”
金公留三人小饭。三人再四致谢而别。三人路上议道:“金老先生言其女已字人,后又允从,不知何意?且不要管,明日竟行聘便了。”
且说金公送别三人进去,对夫人道:“今日魏非瑕同着何圣之、沈云朋三人来求女儿姻事。”夫人忙问道:“怎么了?”金公道:“我因他说求婚,反吃一惊。别的好回他,三人来说,女儿尚未纳聘,如何支吾得过?后说出来是青州白氏求婚。”夫人忙道:“可曾许他?”金公道:“我已许下,他明日就行聘了。此三人作代亦不俗。”
言讫,遂于袖中取出聘书,付与夫人藏好。又对夫人道:“既结了婚,就该两便做去。他路隔千里,日后成婚难于跋涉。今我要去青州赴任,不若竟送女儿到他家去结缡何如?”夫人大喜道:“老爷所见极是。”
明日,魏非瑕将聘礼贮于盒内,命婉儿掇着。自己原拉沈、何二友,齐到金家。金公受了聘礼,致谢三人,邀入后堂。已设下极盛酒席。各逊位而坐。婉儿外厢款待。
金公就座中将赴任送婚之意告于三人。三人大喜。席散告辞,婉儿拜谢。非瑕随即写书,分付婉儿先回,说受聘送婚之意。先要整备成婚之事。
金公就备两只大座船,整治行装,同夫人、凤娘、霞箫、金声一齐下船,时红英已嫁人,新讨一婢,名唤雨兰,作陪嫁。金公命将大门封锁,贴上告示。只留两个家人看守。时老仆已死,家人于后门出入。分派停当,将开船去,魏、何、沈三人差人送添汝之礼,又送与眉仙贺仪,烦金公带去。金公收下,发帖致谢,然后望青州来。
一路风光耀眼。将至青州起旱,对金声道:“我皇命在身,不得先治私事。你可送了凤姐去,然后到州里来。”遂分二路:金公与胡夫人往青州去,金声同凤娘、霞箫、雨兰到白家来。那时哭别不能尽状。
白家打听得到了,遂差花锦幔安车四辆、骏马一匹,接着,到留隐村来,已停在门首,白公送化了知合马。伴婆扶二佳人出了安车,进堂上来。一男二女交拜天地,又拜了白公与夫人。进房吃了合卺杯。诸礼完毕,白公与眉仙出来迎金声入内,亦见了礼。伴婆又领雨兰拜见。就设席于堂中,都结彩张灯,入座饮酒。备役人俱犒赏而去。金声与眉仙虽曰新郎舅,实是旧师生,相见甚欢,尽兴而饮。遂留宿金声于外厢。
诸事完毕,眉仙遂进房去,与凤娘、霞箫重新叙礼,坐于灯前话旧。凤娘取出珊瑚鞭,送还眉仙曰:“今日双珠还合浦,诚大幸也。”眉仙亦取出琥珀连环,送还凤娘曰:“几年想念,今日方谐。”又笑语了片时,三人同寝,雨兰睡于外房。是夜:
芙蓉衾暖,好教玉漏停催。
云雨台成,永订山盟不变。
成婚之后三人情好自不必说。白公夫妇见二媳妇工容才德,亦欢喜不胜。金声住了数日,拜别往青州去了。
一日,凤娘说起魏非瑕、何圣之、沈云朋三人求婚,临起身又加添妆之敬,并致贺礼与眉仙。眉仙叹道:“天涯一面,遂尔瞩目,真斯世之义侠也。”因而思及袁渐陆、方端如二友之事,不觉堕下泪来。凤娘问道:“有何伤感而堕泪?”眉仙将昔年避难始末根由及袁渐陆、方端如委曲周全,分路寻觅,至今未还,细述一遍。夫妻三人叹息不已。
但未知袁渐陆往北路寻眉仙怎生下落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二回截渡赢资登彼岸分庄娶室续前弦
诗曰:
桃花点点山中雨,杨柳青青水面丝。
春色恼人牵别恨,锦笺乘兴写相思。
小窗鹦鹉呼春梦,芳橱提壶促醉期。
惆恨百年今已半,花前时复玉樽随。
再说袁渐陆,刘钊望北路来寻白眉仙。一路上饥餐渴饮,夜宿晓行,东寻西觅,并无踪迹,将有三年。二人无奈,只得求神问卜。也有说寻不着的,也有说只在目前就遇的,也有说再径北去自然寻着的。二人听了,疑惑不决。刘钊道:“在此多时寻觅不出,如今且过黄河去看。”二人送过了黄河,又经了几个府县,只是无些影响。
袁渐陆寻得没摆布,只得心生一计;买了四五尺一幅白布,写了眉仙面貌乡贯,曳于竹竿之上,叫刘钊搧着,各处访问,只是不见。渐陆又思一策;做一歌谣,命刘钊口中唱说道:“白眉仙,白眉仙,到处寻不见。有人知道报我们,赏他宝钞三十贯,决不食言,钞儿现带在身边。”刘钊一头走,一头念此谣,逢府叫寻十日,逢县叫寻五日,逢乡村叫寻三日。自此儿童闻之,都骇笑,依刘钊言,时常唱念。
袁渐陆想:“歌谣传播,或眉仙可知消息,”谁知意无音耗。一日,二人叫寻至一村中,叫了两日,只得往前行去。过了数里荒地,只见前面隔着一条河,广阔有二三里,并无舟揖往来。二人伫立等了半日,只见官道上一人走来。刘钊问道:“此河甚名?这里是何地方,可有渡船的?”
那人道:“这里是临洮府蒲源县。此河旧名苍津,今改名截渡。”袁渐陆道:“何改此名?”那人道:“此去从小路有二里,就有一渡船。驾船兄弟二人,一唤强凌弱,一唤强暴寡,凶悍无比。每渡一人,要白银一两。若少与他,到彼岸,不许上涯,补足其数放你上涯;如无,竟交渡船一侧,倾落水中而死。故此今改名截渡。”
刘钊道:“为何官府不治他?难道再无别只渡船的?”那人道:“他所兢的渡银,每日几十两。他时常送与官府。官府谁去治他?曾有几个渡船,都被他截沉。众人见他凶恶,谁敢与他争论?”袁渐陆道:“清平世界,妖魔小丑遂敢逞凶,岂不令人愤怒。”刘钊道:“我们竟去要他渡过,看他怎么。”
遂谢了那人,打从小路而来。见一只渡船泊于岸边。舱中有几个人坐着。船头一人拄着篙子在河,把身子斜倚着。后艄一人横着身睡在船板上。刘钊道:“此二人相貌凶狠,想是二强兄弟了。”刘钊放下布竿行囊在路旁,叫袁渐陆守着,自己走近船边,竟跨下去道:“快些渡我过去。”船头上一人乱喊道:“死蛮驴,不知咱老爷的法度?渡钱也不送,擅下咱老爷的船来。”
刘钊立住了睁眼大喝道:“你要渡钱就送你几文便了,怎就骂人?”船中人听了,都大笑起来道:“你远方人,不晓得这艄上的是强大爷,船头上是强二爷。有规矩的,先送银一两,然后上船。”内中一人指袁渐陆道:“那一位可是一起的?”刘钊道:“正是。”众人道:“强大爷,看我们众人面上,他远来的二人,总送了一两银子罢?”强二道:“不要睬这厮。一两九钱九分也不肯的。”刘钊道:“放屁!我不知走了多少江湖,那里有摆一个渡儿要一两银子?若叫你的船长行要几千么?我二人只与你二钱银子,偏要你渡我过去,看你们怎么样了我?”
二强见刘钊出言粗莽,形状异常,也不十分凶狠。强大道:“不与你这蛮驴斗口。只有二两银子渡你二人过去。没有银子,请你站在岸上,难道你飞了过去不成?”只这一句,正搔着了刘钊的痒处。他假意慢慢的道:“我若飞了过去,你便怎么?”
二强料是飞不过的,遂高声道:“你若飞了过去,将船中渡钱尽送与你,今后只要一钱一渡。”刘钊道:“你今日有多少渡钱了?”强大道:“我一日三渡,每十人一渡,今第三渡,船中有七个人了。一两一个算去。”刘钊道:“不要反悔!”
船中人见说若飞过去了今后只要一钱银一渡,齐声道:“我们众人做保证,强大爷决不反悔。”强大道:“你不能飞过,输甚与我?”刘钊道:“我若飞不过,这行李盘缠都送与你。若我飞了过去,那位相公、行李,要你送过来的。”众人又道:“这小事,不消说得。”刘钊大喜,走来对袁渐陆说知其意,将衣裳束紧,将布竿挟在手中。视那河面,也阔有里许。遂喊道:“你们开眼看着!”众人都抬头来看。
刘钊将身尽力一纵,高有数丈,复横着布竿,将身一侧,直到彼岸,挺然立于涯上。众人都加手额上曰:“真天神也。”遂于船中叩首罗拜。二强吓得软做一堆。
刘钊于隔岸大笑呼道:“快送我袁老爷过来!”众人也不由二强做主,竟请袁渐陆下船,替他扛了行囊。撑篙的撑篙,摇橹的摇橹,不一时,拥着渐陆上了涯。刘钊奔下舡道:“如今可还银子与老爷罢。”
二强只得挣扎起来,到后舱将渡银并做一包,双手递与刘钊。刘钊抓一把与众人道:“想是你们渡银也在里头,原还了你们。”众人大喜,亦登岸作谢,问二位姓名。刘钊道:“那位相公姓袁号作渐陆,我姓刘名钊,江湖上绰号做黑飞神。”众人点首道:“是个黑飞神老爷。”说罢,各散去了。二强在船上,亦记得刘钊名号,只是自己失言,悔恨不已,只得摇船去了。
刘钊将银子藏在身边,对袁渐陆道:“我们徼幸,正盘费将乏,得此一包横财。”袁渐陆道:“你将纵时,为甚挟着布竿?”刘钊道:“布大有四五尺,挟之而纵,布上带着风,只上不下,亦少借力。我们河面有里许,故着实纵高,趁风一卸,得登彼岸,赢其资耳。”袁渐陆叹息道:“无怪你救白公出狱易若反掌。真异人也。”刘剑仍背着行囊,搧着布竿,一路叫寻眉仙去了。
且说方端如乘白公所赠之驴往北来追寻袁、刘二人。寻有年余并无消息,只得渡过了黄河,又过了几处府县。路上听得儿童唱的歌谣,是寻白眉仙的,遂问居人道:“小儿所唱之谣是谁做的?”其人道:“是两个别处人,寻甚白眉仙不见,曳布于竹竿上,口中唱此谣。小儿们听得亦学之唱诵为乐耳。”端如喜二人有着落了,遂一路问人道:“拿布竿叫喊寻人的,那里去了?”人说往那一路去了。跟寻又不见。又问人,又说往那里去了。又追寻。直至苍津河。
欲过渡,因端如有一驴,要渡银三钱。端如道:“怎么要许多?”船中人道:“你若前日来,还要三两哩。”端如问其故。船中人道:“因有一人挟布竿飞过河,赌赛减价,至一钱一渡。”端如知是刘钊,遂将三钱银子与之,牵驴下船,忙催渡过去。二强道:“客官甚要紧事,这样性急?”端如道:“我要寻将布竿叫喊寻人的。”船中人道:“前日飞过去的就是了。”二强道:“你可晓得他叫甚名字?”端如道:“既寻他,怎么不晓得?一个姓袁号渐陆,一姓刘名钊。”二强道:“你可晓得他绰号是甚的?”端如道:“他绰号叫做黑飞神。”二强道:“你既是寻他,送他过去罢。”遂还了三钱银子,就开船过去。
少顷到岸,端如称谢了,带驴上涯而行。自思道:“好了,渡船上不要我银子,二人像个寻着的了。”往前飞赶,约有数十里,只听得路边人说道:“方才这人,为甚拿布竿叫喊寻人?”端如忙问道:“叫寻的如今在那里?”那人道:“就在前面村中。”
端如听了,策着驴飞骋赶近来。只听得刘钊叫唱歌谣。端如遂接听唱道:“白眉仙,白眉仙,南路先寻见。我今又寻着你们,不消出钞三十贯。乐不可言,二人且住在前边。”
袁渐陆、刘钊听得背后接唱,只道是儿童学他。后见改腔而唱,袁渐陆回首一看,认得方端如。端如跳下驴走来,渐陆忙下礼问道:“方兄怎么亦来此?”刘钊亦下礼惊问不迭。
方端如遂说出寻着眉仙,今我又北来追寻之事。袁渐陆道:“你若不来,我们寻一世纪也不晓得白兄在家了。”三人遂一同转来。路上又问方端如为甚直寻至此。方端如遂将闻童谣、渡河不要银述一番。三人各大笑。
回至渡口,刘钊招呼道:“可渡我们过去,送三钱银子与你,省得我又飞过来。”二强见是刘钊,只得摇船过来。三人一齐下船,摇至岸边。刘钊腰间取出银子,捏两块与二强。二强不敢受。刘钊道:“自古说皇帝尚无白用人,岂有此理。”遂登岸,将银子丢在船中。
三人前行。刘钊道:“如今又不要寻白相公,又不要飞渡河,要这布竿何用?”遂将布竿丢于苍津河中。端如自骑着驴,渐陆、刘钊各雇了牲口,星驰电掣赶回家来。不几时到了乐安县。
三人径到留隐村白家来。只见堂上摆下筵席,热闹异常。正不知为甚的,适眉仙从内走出。端如道:“白兄备席与我三人洗尘否?”
眉仙抬头见了,忙迎下礼,指刘钊问道:“这就是刘义士么?”刘钊向前叩头。眉仙忙答礼扶起,搀二友坐了,命刘钊坐。刘钊道:“我且进去见了老爷夫人。”遂入内去。
眉仙问二友往北始末。二友各将前事细说一番,眉仙慰劳称谢不已。只见一少年从内走出,见二人叙了礼,亦陪坐。方端如仔细一看,认得是金声,遂问眉仙道:“令高徒何以来此?”眉仙笑道:“昔日是小徒,今日是内弟。”方端如点首忆着前事。
袁渐陆茫然不知,遂问端如。端如复述一番。渐陆道:“今日方知白兄出避根由。”端如又问道:“白兄聘过姻几时了?”眉仙道:“是兄径北去后就行了聘,旧年已谐琴瑟。”遂叹息道:“弟在家安乐,致二兄在外困苦,此罪奚赎。”二友又问道:“今日何故设宴?”眉仙道:“前日添弄一璋,今日做汤饼会,故请小舅来此。”二友称贺不迭。
白公知二友归了,出来拜谢。二友道:“老伯已植芳兰,侄辈失贺。”白公道:“惶恐。二君涉历风霜,尚未报德,且即汤饼会为洗尘,甚为先礼。”遂留二友人席,又命刘钊亦预席,金声与白公父子,共是六人。尽欢畅饮,各各大醉。二友送留宿。
明日,二友告归。白公以无物可酬二友之劳,家藏有红玉杯四对,今以半分赠,又将白乐天真稿各送一册。眉仙亦各赠锦缎四端、貂裘一袭、羊脂玉砚一方,又致意道:“财宝非为贵,不敢相送,只此微物,少见愚衷。”各将盛于盒内,命婉儿送去。
二友不敢固却,再三致谢。临别,二友又道:“白兄弄璋之喜,容日奉贺。”白公与眉仙、金声直送出门。端如见驴系于墙角树上,对白公道:“老伯所赠佳驴,侄今无用,原奉璧于中罢。”各慰谢而别。
白公又对眉仙道:“刘钊一番劳苦,何以酬之?他原为借钱娶妻投我,救我于垂毙之地。我意娶一妻子与他,完其夙愿。”眉仙道:“若要娶妻与他,可买一所房屋与他居住,再分几亩田产与他,方完其终身之事。”
白公遂于宅边盖造几间房屋,又分器用什物,命他住下。就央媒娶得一新寡妇人张民,年将四旬,与刘钊为妻。又分十亩田、二亩菜园与他自耕自用。刘钊感恩无地,整日焚香,祝颂白氏一门。
未知眉仙之子可是凤娘生的,或是霞箫生的,欲知明白,再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三回荐故交草章纳款表遗贤石刻流芳
诗曰:
白日都消笔砚间,偶因行乐到松关。
秋声不尽萧萧叶,夕景无多淡淡山。
虫响寒斋僧自定,苔荒深院客常闲。
已知身世俱成幻,莫笑西风鬓自斑。
却说白眉仙之子是谁所生。盖凤娘与霞箫成婚之后,俱受了胎。至此凤娘先生一子,进取乳名琼郎。差人往青州去报金公。金公遂使金声来问候。适做汤饼会,方端如、袁渐陆与刘钊北归,遂同歌席。金声留下,且俟做了满月方回去。
过了二十余日,霞箫亦生一子。白公夫妇与眉仙益加欢喜,选取乳名瑶郎。亦做汤饼会,适琼郎满月,一举两得。复大开宴,差人去请袁渐陆、方端如及诸亲戚来赴汤饼会。那些亲戚都不及来。袁、方二友询知眉仙又生一子,喜之不胜,遂同来到白家,向眉仙称贺曰:“君连栽双桂,人间稀有之乐。我二人无腆可贺,止欢忭祝螽斯耳。”眉仙亦致谢一番。白公同金声都出来相见了。
只见刘钊从外走进,各各声喏。二友问何来?刘钊道:“家中来,因老爷相唤,不知为甚,故特进见。”二友道:“你在这里,又怎说家中来?”刘钊将白公分庄娶妻之事细说一遍。二友叹道:“今日摧奸尽灭,功德尽酬,又兼一弄璋之喜。悲欢离合,尽于此矣。”各笑语片时。
时三月天气,园花盛开,百鸟吟春调舌。眉仙拉二友和金声四下闲玩,见如意石傍,嫩草芊芊,石鼓墩苔衣、蜗涎遍满。眉仙喟然叹道:“当初与二兄赏雪,以此鼓墩燃火为乐。今物自依然,韶华改变良多矣。二友道:“追思此事,隔了十有余年,竟如梦矣。”各各怃然。
不多时,家人来请入席。眉仙道:“天气融和,花鸟斗妍。不如于石上一乐罢。”三人欣然乐从,遂命移席于石上。白公亦出来。眉仙道:“可唤老刘出来。”白公道:“他先在内饮醉回去了。”五人不次坐于石上,畅饮陶情。二友直至傍晚而别。金声又住数日谢别回青州去,对金公说及霞箫亦生一子。胡夫人又差人送物来问。
那年学通考试,金声竟以青州籍入考。盖山东地方,文墨不甚精卓,试官只略略采取,见金声文字词华泉涌,光彩异常,出案置之高等。游痒谢考毕,又到白家来,一算谢教,二算探亲。自此时常往来。
金公三年任满,升为河北安抚使。百姓因金公清下惠民,不舍他去,遂动民本乞留。朝廷准其疏,复任三年,每年外加俸三百石,宝币三百贯。自此金公复留任青州不题。
且说前乐安知县鲍利飞,自白公被逮,见权臣秉政,新法盛行,忠良遭贬,谗佞满朝,他就弃职而去。后提骑因拿眉仙,见了碑牌,尽行毁辍,回京唆吕惠卿、王雱捕鲍公治罪。二奸见事属摘隐,又不知鲍公去向,遂搁过一边。鲍公因得免祸。今复出仕,屡升至太常寺少卿。思量白公被逮,今已在家。只闻得提骑毁了碑牌,好生不忍,欲荐白公出仕。因产送迁居一席话,已知其性情,思量白公有一子,前见时方弱冠。今可荐与当朝,令他出仕,以全故交之情。遂写了一封书,差人送与白公。
那人到了乐安县,问一实迹,竟到留隐村,来至白家厅堂上。家人报了白公,出堂来。那人叩头道:“小人是京中鲍老爷差来的。”白公知是鲍利飞,逆问道:“鲍爷如今拜甚么官职?”那人道:“现在太常寺少卿。今差小人致书于老爷。”就于胸中招文袋内,取出那封书来递上。家人接来与白公。白公命家人备酒饭款待那人,自己进去。拆书看时,上写道:
“年弟鲍龙再拜,致书于白老先生阁下,自老先生遭无妄之祸,弟愤恨无地,奈独力难伸,遂挂冠弃职,浩然长往。今幸奸邪屏息,语道复亨,弟与老先生俱安堵如故,皆先人在天之灵,默枯使然也。方今众人齐纠,朝纲复着。凡怀才抱德之士,皆师师济济,庙廊充牣。伏忆老先生归隐于壮龄,谅不渔荣手垂白。但令贤郎青年文墨,何甘鹏息而泥蟋?若能赤胆班僚,奚愧钟鸣而鼎食。弟梦尔维思,鸿雁难凭尺素。贤郎蟠然是奋,簪袍随赐麻黄。惟冀老先生一鼎论,少慰鄙颙,征忭无地矣。草书,不恭,是宣。”
白公看毕,唤眉仙问道:“鲍公荐你出让,你意下如何?”眉仙道:“荐仕虽鲍公雅爱,奈我素性淡薄,无志冠冕,况父亲职显豸冠,不得行其志,反遭黜辱流离。儿若婴一命之荣,即父亲所云骑虎之势,况双亲寿皆近于古稀,虽在位尚要辞官归养,宁有弃垂白之亲而以功名为利乎?”
白公点首称是,遂作一回柬,走出堂来付与来人道:“你替我多多拜上鲍老爷,说荣升尚失贺,因路远不便致礼。今回书一封,烦你带去。白金三两,与你作路上一茶之费。”那人不敢受,谦让一番,只得收下,叩头谢去。
回京覆了鲍公,将白公回柬呈上。鲍公打发那人出去,自把白公回柬拆开一看,上写道:
“年弟白壤再拜,复书于鲍老先生阁下:弟自槛车一别,若鸿飞失融,徒怜鬼人间阴房。幸虎牢奋身,得件渔樵游水国,播越十有余年,安乐而皆如堵。今老先生荣升典礼之职,愚父子仅靡洗腆之贺。又蒙先生垂青及于小畜,只恨老夫斑白奚件大恩。虽师济班僚,趋跄簪笏,实士子之夙愿,但小畜伏枥之才,吴足当清时盛选。且素性鄙朴,难付丝纶之望,又以我年老无依,其意以在仕位,尚欲辞君归养,宁有弃垂白之亲,而没没于功名乎?此意亦颇是。故我覆捷音难承金谕外,若老先生休沐之余,弟得一面,犹伸渴望。只此草章,用纳微款,乞照谅不宣。”
鲍公看了,拍案称赞道:“父子高遁,真逸民也。且遂其素志。只是我前建碑牌,今犹毁废,何以为情?我今转达当途,将旧碑重新竖好,再与其子建一碑牌,以见二代双隐,俾后人羡慕羡慕,亦完一番交情。”遂致书相臣。
时吕公着为同平章事。见鲍公之书,欣然依允。转奏哲宗,遂竹文着该府县建造碑牌,又赐义田一顷,免役三世。此都是吕公着立意爱贤,为此盛举。又自亲写“乐天世逸”四字送与鲍公,令为扁额送白公。鲍公再三致谢。因白公书中有求会之意,遂留下四字,且俟考满,亲自送到白家来。又写书于青州府尹并乐安知县,致意为白氏盖造碑牌,留心在意。
此时青州府尹是金公复任。知县姓何,是鲍公平时门人。见了书,一与白公是至亲,不消说得尽心;何知县见是朝廷行旨,又有鲍公师命,又是知府至亲,益加趋承奔走。行批着里役唤工匠数十,将旧牌坊重新改造。上前半里。为眉仙造新牌坊。中间开除一条大道,用青石砌好,傍栽榆柳之树。又将旧亭造好,将石碑竖立,对面造一新亭。巍焕其制,立一石牌,何知县撰其文。每亭前植槐树三棵,以取吉兆。起盖二月余,匠工告成。仍将鲍公留隐扁额拂拭好,上于旧牌坊上。何知县亲书“清世逸民”四字,上于新牌坊上。又书“父隐子逸”四字之扁,送于白家。自新坊起,直至白家,一路上都结彩。何知县命乐工鼓吹披红,将扁额用四人抬着,自己乘马亲送。
白公父子出阶打恭迎接,叙了礼,致谢一番,将此扁上于中堂,与鲍公大隐之扁是一对。即备宴款待何知县,衙役俱赏犒有差。何知县谢别回去。后来榆柳成行,路人于此二亭中歇脚,遂成千古之业。
一日,眉仙告白公曰:“当初我因踏雪之兴,拉袁、方二友同去堡南看梅,于林中见一骑黄牛的老人。他问我三人姓氏,我随告之。他对我说,此二友者,后君赖以左右。二友路分南北,跋涉数年。左右之言已应。我问他姓氏。他说无姓氏,先朝曾为谏官,后从陈希夷入山修养,自号黄犊客。”
白公听至此,遂道:“如此说是仙人了。何不拜求之?”眉仙道:“我因拜求他指点。他说我非仙人,有何指点?我再三恳求。他说我善诗,以数句诗赠我。首云:‘驾一叶之扁舟,挟飞仙以邀游。’二语应父亲被难之事。”白公点首道:“异哉!异哉!可再有甚言语??”眉仙道:“又云:‘鸟宿池边树,僧敲月下门。’此二语应我投宿牧云庵,前已对父亲说之的。又云:‘凤凰台上忆吹萧,’应我婚姻之事。”
白公连连点首称奇。眉仙道:“末后一句道:‘羊子当年堕泪碑。’此想应如今重建碑牌之事。一家休戚,数语包罗,今都应验。那老人临去时,又将牛角上挂的珊瑚鞭子赠我,道日后自有用处。我出逃,果然仗此鞭,又将订婚姻,岂非后日有用之言亦应?我向以天机不可预泄,故不禀知父亲。今将往事试一考较,昭然在目。但临去时,说后会有期,不知何日再会?”白公道:“原来我流离之苦,亦皆定数。今日功程完满,惟含饴弄孙,以乐暮年耳。”
眉仙又与凤娘、霞萧言其事。二人失惊道:“何忘怀,不曾告你。我二人昔年赏荷于太湖石上偃息,忽得一梦。梦见一骑牛老人,同着个白眉少年,手中拿个珊瑚鞭子。那老人对我道:小姐后日丝萝附乔木即此人也。遂回顾少年道,你可将这鞭子赠与小姐。那少年走近前来,将珊瑚鞭子授与我。原来老人就是仙师。白眉少年就是你。”
眉仙叹息道:“正所谓姻缘前定。”凤娘道:“你归家时所赠《珊瑚鞭集》,可将葺一帙罢。”遂取还眉仙。眉仙亦将白玉簪还凤娘。自此一家安乐不题。
且说鲍公自与白氏重建碑牌之后,又有年余,考满援同中书门下三品。鲍公道:“我年近六旬,尚屑屑于冠冕何为?且白氏交情已酬,吾复何望?不如优游暮景为乐耳。”遂上表辞职,不许。表三上,然后以右谏议大夫致仕。鲍公大喜,伏阙谢恩。他原是汴京人。回家有众官僚都来祝贺。忙了数日,诸事完毕,思量吕公着亲写“乐天世逸”四字作扁额,尚未送与白家,遂治装往山东来,一路盘桓不题。
到了乐安县,何知县出郭迎接至公署中,慰问一番,询鲍公来意。以送扁额之意细陈。何知县就着该役将日老所写四字葺成扁额,极其华美,置县堂上,请鲍公来看。鲍公大喜道:“贤契忒为老夫润色多矣。”何知县道:“这事乃是门生职所当为,何烦老恩师再三致意。”又留鲍公住了数日。鲍公决意欲行,何知县又使牙役数人,扛着扁额从鲍公到白家来。
路人见是当朝宰相之笔、又知县葺成、致仕大臣相送,莫不以为荣。鲍公到了牌坊边,见赫奕规模比前所建大不相同,欢喜不胜。
未知送到白家,白家如何迎接,再看下回分解。
第十四回双缔婚姻全友谊参题榜额谢皇恩
诗曰:
最喜招寻值雨晴,南园春借发寒英。
休嫌衬屐苔痕滑,抵觉敲门竹籁轻。
鹤浴方塘供啸傲,笔耕寸土隐声名。
不甘拜敕须眉老,且把清樽对菊倾。
却说白公知鲍公来到,差人中途来接,自己同眉仙门外恭迎。至堂中叙礼。鲍公道:“自城隅一别,不觉数年余。今日天涯重聚首,喜庆軿集。”白公道:“蒙锡华命,又建亭牌,愚父子有何德能,老先生如此垂照。”又各叙旧事。
少顷,扁额送到了。鲍公道:“此当朝公着吕老相所着赠,乞赐高悬,以彰大隐。”白公、眉仙再一致谢,遂取昔年鲍公所赠大隐之扁,同何知县所赠之扁,移悬于堂傍一间,将吕公之扁悬于中堂。牙役人众,各有赏责而去。遂留鲍公便席。明日复开宴,差人拿柬去请袁渐陆、方端如两人来陪席。二友到了,各叙礼毕,坐谈片晌,见华扁高悬,问所从来。白公道:“此是鲍老先生所赐。”二友转致谢鲍公。
不多时,席已完备。白公请鲍公上坐,鲍坐谦让。袁、方二友道:“鲍老先生不必辞,宁有晚辈居僭之礼?”鲍公遂坐下。二友以次而坐,白公对席,眉仙傍桌相陪。酒过数巡,各将昔事细谈。白公道:“弟蒙老先生同袍眷爱,不让金兰。愚男亦藉二君患难相济。真世全友道。”遂将分寻始末遍述一番。鲍公道:“二君真义侠之侪,若老夫万不及一矣。”二友谦道:“不敢。”
正说话间,只听得小锣声乱响,内堂奔出一个小孩子。鲍公方看,只听得欢笑之声,又奔出一个小孩子来夺锣,年纪相仿,面貌一样。鲍公忙问二孩子何人。白公答道:“是二小孙。一唤琼郎,一唤瑶郎。”眉仙谓二孩子道:“鲍伯祖在上,可作揖。”琼郎放锣于眉仙坐椅上,与瑶郎齐立朝上,拱身连揖不止。眉仙道:“住了罢。此袁、方二伯,亦可作揖。”二孩子又连揖。琼郎脚一摇,一个斤斗,翻身仆于地上。瑶郎拍手笑道:“羞死羞死,喝喏也跌一交。”眉仙忙扶起。
琼郎不哭,反大笑。合席亦欢笑不止。鲍公出席,双手抱二孩子置于膝上道:“真好一对宁馨儿。如今几岁了。”白公道:“皆是五岁,止差二十余日。”鲍公疑问。白公将一娶双媳,各生一子之意,细述一遍。鲍公称贺不已,将果核与二孩子吃。二孩子替鲍公拂须摸脸,欢笑自得。鲍公益喜,问二友道:“二君有几位贤郎?”袁渐陆道:“长男今年十二岁,取名文戬,在馆读书。又一小女,今年才四岁。”方端如道:“惭愧,我长女年方四岁,一子尚初生。”
鲍公点头,摸拟一番道:“老夫有一言奉渎二君。今眉兄二子方五岁,二君闺秀方四岁,正好连姻。今日就席上,老夫作伐,以全世友之谊。二君意下何如?”二友欣然乐从。鲍公道:“眉兄可去取二件聘物来。”
眉仙大喜,入内去取白公送金家的一对金凤钗、一对碧玉钗来,递与鲍公。鲍公道:“二君难以分聘。”遂摆于桌上,令二孩子自取。琼郎取了金凤钗,瑶郎取了碧玉钗。鲍公指二友谓孩子道:“随意送与那个。”琼郎将金凤钗授与方端如,瑶郎将碧玉钗授与袁渐陆。二友接来袖好。鲍公道:“今日二佳婿自择岳翁的。”又对二孩子道:“可叫声岳丈。”二孩子齐声连喊:“岳丈!岳丈!”合席都鼓掌大笑。
二孩子对鲍公道:“我要进去。”鲍公道:“进去怎的?”二孩子道:“进去讨糖吃。”众人又大笑。二孩子一齐奔进去,又缩转来,对眉仙道:“还了我的锣。”眉仙道:“可作揖谢了鲍老伯祖,方还你的锣。”二孩子又便屡作揖。眉仙于椅上取锣还之。二童子复把锣乱敲进去了。鲍公大笑道:“此真所谓人间快乐。”席散,鲍公谓二友道:“后日成婚,原是老夫来做主媒便了。”二友称谢,藏好聘物,致谢而归。
鲍公翌日告归。白公备厚礼送之。鲍公又于县中盘桓几日,方回汴京去了。后五年余,得疾而终。有一子名彦臣,时已成立,丧葬尽礼。白家遣使送膊致吊。后彦臣官至侍中,亦与白氏世蒂通家往来不绝。
且说金公再任青州,三年考满,升判司农寺。民虽爱之不舍,料不可留,只得执香哭送。金公因欲与金声完婚,又胡夫人要看其女,遂上本乞假,先至白家来。
白公、眉仙先迎金公、金声入堂叙过礼。然后长孙夫人同凤娘、霞萧,出来迎接胡夫人入内叙礼。眉仙亦进去拜见岳母,出来陪金公、金声外厢宴乐。另备席内室,款待胡夫人。是日母子重逢,翁婿相会,情好自不必说。随从人众,另自顿息。
过了数日,金公欲回。眉仙道:“前年魏、沈、何三友致贺礼,尚未答。今可代愚婿带礼于三人,致我谢别之意。又有一礼,送于牧云庵空如老师,亦达我永别之意。”金公允诺,与金声一同谢别。胡夫人在内,与凤娘、霞萧分外哭别。白公致赆程相送。
金公起程,晓行夜宿,不一日,到了新城县。家人远接。金公命开了大门封锁进去。那时亲戚朋友知金公归家,都来拜贺。金公命家人将眉仙所致礼物送与空如。时空如年已七旬余,衰颓可怜。受了礼物,再三称谢。后二年而没。金公又差送礼于魏、沈、何三人。三人受了礼,同来探望金公,并谢致礼。又对金公道:“闻得老亲翁荣升司农之职,因甚不赴任而回府?”
金公遂说欲与金声完婚之意,并求三人代为作伐。沈云朋想一想道:“有一家极妙。我想魏兄有一幼妹,年已及笄,因择佳配,迟延未字。若老亲翁贤郎,大是妙事。”
金公大喜道:“只恐魏相公不肯俯配寒门。”魏非暇道:“岂敢。只恐小妹不堪备箕帚。若老亲翁俯允,晚辈敢有龃龉乎?”金公见魏非瑕肯了,遂道:“就烦沈、何二兄作伐,择日行聘。完了婚吾就上京去了。”二人允诺而别。
金公遂行了聘。过数日择吉成婚。魏非瑕亲送其妹。沈、何二友亦来。金公大备筵席。金声出来叙了礼。非瑕见金声少年才貌,大喜问道:“妹丈尊字我尚未知?”金声答道:“贱字智玉。”三人俱称善,问何人所取?金声道:“是家姊丈所取。”魏非瑕道:“今称姊丈,前该称先生。”各大笑,开怀畅饮,尽欢而散。
非瑕之妹小字云娘,年十八岁,仪容窈窕,亦通文墨。夫妇甚相得。过了月余,金公上京赴任去了。金智玉在家,日逐与魏非瑕、沈云朋、何圣之辈论文讲义,会酒赋诗。
不觉过了一年。适当大比,智玉原以青州籍入考的,欲去赴试,遂治行装。胡夫人道:“儿去青州,便道可到白家,去探你姐姐。”智玉受命,别了云娘。早有非瑕治钱酒相送,及诸亲友都相饯。智玉起身,来到青州,至白家探亲。
眉仙看见智玉来到,大喜,就引入内,各相见了。凤娘问道:“弟回去,袒腹于谁家?”智玉道:“就是本城魏非暇之妹。沈、何二友作伐。”凤娘又问道:“父亲到京去几时了?母亲在家安否?”智五道:“父亲去京已年余。母亲幸安康无恙。今我欲上京赴试,故便道来一省。”
明日,方端如、袁渐陆二人来到,眉仙迎接坐下。袁、方二友道:“弟辈欲上京赴试,故特来一别。”眉仙道:“内弟亦要上京去赴试,昨日到此。今二兄要去,可同去罢。”二友欣然依命。眉仙请智玉出来与二友相见,作揖坐下。眉仙说出二友赴试之意。智五道:“若二位去,小弟亦当附骥。得挤攀桂之末僚,诚足愿矣。”眉仙遂治酒相钱,命家人去馆中请西宾来相陪。
二友问道:“令塾师几时聘的,弟辈尚失拜。”眉仙道:“今年春初聘的。”二友途问西宾姓名。眉仙道:“先生姓李号仁夫,本县人,亦在库。今因年逾五旬,无志赴试……”话未毕,李先生到,各各行礼通问姓名,遂入席饮酒。又各相叙一番,及至席散。李先生先告辞往馆中去了。
智玉又入内告辞。眉仙各赠赆仪。智玉遂同二友出门。眉仙道:“但愿三君齐占鳌头,吾治酒在家,俟捷音矣。”三人道:“愿如金谕。”遂联辔上京。
到了京城,同觅寓住下。智玉因不曾入试,不先去见金公,同二友于馆寓温习文义。至考期,齐入试。试毕,到出榜看时,袁鸿中二甲第十三名,方侃中三甲第七名,金声中三甲第二十八名。三人见了大喜道:“吾们参题榜额,不愧同来一番。”家中各各有报。
到谢试事毕,智玉同二友齐来拜见金公。金公已知三人连榜,对二友道:“小儿受二君之福。亦得预美,老夫不胜喜跃。”二友道:“二晚侄藉老年伯之庇荫,得附贤郎骥尾,诚大幸也。”金公命治酒相庆。
三人在京拜同年、谢老师,忙了月余,遂留京觐政过了,然后领凭。金声援湖广学金,方侃授蔡州同知,袁鸿授蒲源知县。三人望阙谢了恩,遂拜别金公,各回家来祭祖扫坟。
三人同到乐安县,二友先回家去,智玉竟到白家来。眉仙喜迎叙情。大家各相见过,雨兰亦来拜见。凤娘道:“拜拜新进士,好替你结婚。”智玉问之,凤娘道:“因他长成了,欲择人嫁去。我见婉儿,又无妻室,当初又寻主有功,故择明日与他完婚。今你来正好一看。”
二人方说,忽听外间来告酒席便了,请智玉出去。智玉遂辞凤娘走出,见李先生在坐,遂叙过礼入座。眉仙二子亦来拜见母舅,时已总角。智工问:“取甚名字?”李先生道:“是眉老先取下的:一名白珊,一名白瑚。”
智玉问:“何取此名?”眉仙道:“前仙师赠我有珊瑚鞭子,赖此以成姻眷。不敢忘之,故以名二子。我意取白珊字佩嘉,白瑚字夏彝,正欲问先生,不知可好否?”先生道:“绝妙,正此二字便了。目下即欲作文字,后日亦如母舅显荣,我亦沐余宠。”智玉道:“二子体貌不凡,必少年登科。那时我尚为之退步矣。”各欢笑而罢。明日二友来拜,亦治酒相叙。
智玉看婉儿同雨兰成了亲,遂起身回杭。到了家中,母子、夫妻相见,不胜欢喜,遂拜客祭祖,忙了月余,然后赴任去了。
袁、方二人亦在家完了众务,遂去赴任。方端如往蔡州去了。袁渐陆往临洮府蒲源县来。衙役远接到署。又拜上司、望乡绅,忙过诸事才治政。一日,进一公呈,渐渐看了,拍案咬牙致恨。
未知为着甚的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五回功成马鬛封三尺寿进霞觞祝八秩
诗曰:
门迎斜照掩青螺,结网蛛饥俟蝶过。
得句多非惟冷啸,闲愁莫遣且高歌。
庭花风扫留禽迹,几帙尘封足蠹案。
窗外白云停不去,招来双鹤舞傞傞。
说袁渐陆为蒲原知县,莅任月余,一日见一公呈,乃是苍津截渡之事。说二强之事极其备细。袁渐陆拍案大怒道:“他自刘钊飞渡之后减价至一钱,怎么如今反要二两?料此二贼恶贯满盈,数该尽于吾手。”遂差数快步来拿。谁知二强已先知,逃避不见。差人回覆道:“他渡船也不见,到家中去,连妻子也不见。”袁渐陆道:“且俟明日去拿。”
是日,本县一个乡绅来拜望,说及二强之事,袖中取出黄金数十两与袁渐陆,求勿治其事。渐陆道:“学生素性不爱财物,此不敢领命。”那乡绅只得告退。渐陆遂唤里甲来分付道:“此贼逃避几时,必复出来摆渡。那时潜来报我便了。”里甲叩树而去。
过了数日,那乡官竟自取金,只说县官受了。二强知是无事,复未截渡。那时里甲报了袁渐陆。渐陆遂打轿,衙役随着,竟到到苍河渡口。二强正与人索银嚷骂,渐陆唤衙役拿此二贼。众人遂一哄下舡,将二强捆翻,推到岸上。里甲已排香案,请袁渐陆坐下,喝道:“汝二贼逞凶肆虐,害尽良民。你指望以赂求免,谁知我老爷是个不要钱财,为朝廷出力,除残去暴的。你且抬头来看,可认得我么?”
二强不敢抬头,只俯伏乞饶。渐陆道:“你可记得飞渡黑飞神同来的就是我么?你这二贼,我虽欲饶你,天理亦不容你。左右与我着实痛打!”皂快见本官分付,就用毛板狠捶,十板一换。二强叫苦连天,心上方知黄金是乡官冒受去了。知县就是袁渐陆。饮痛至二百余,二贼遂气绝。渐陆命抛尸于苍津河中。
百姓称快,都伏地哭谢,执香拜送。渐陆回署,申文上司,立了官渡,此害方息。百姓立碑亭于渡口,志袁公之德。后来刘钊死后,托梦于居人曰:“上帝怜我忠直,敕封我为苍津河巡察判官。向年飞渡黑飞神刘君就是我也。”明日,居人我告你,你告我,都说此梦。众人大惊,遂上呈于县府。时知县已非渐陆,与府尹各异其事,途命盖庙。居人即于袁公碑亭之后,建造一座庙宇,装塑刘钊之像。又塑二强之像,枷锁跪于庙门之侧,以示儆恶。自此庙中香火不绝。此是后话。
且说刘钊自白公与他娶妻,又分田庄,养其终身。后生得一子,感白氏之德,遂取名刘忠白。时方十岁,刘钊偶沾一疾,卧床月余,渐渐疾笃,唤妻张氏与子忠白来,分付道:“我生于吴地,误入非类,亏白老爷另眼相觑,故今日有得你母子在眼前,不然已早绝于非命。今我死后,你母子可终身尽力白氏,无生二心,则我死亦瞑目。”言讫而逝。母子环泣。忠白奔至白家报了。白公与眉仙即日同归,致哭甚哀,从厚入殓,又做些佛事,追荐刘钊。
过了月余,白公谓眉仙道:“刘钊死,已经月余,尚未卜宅。可买一地厝柩,以全其后事。”眉仙送请地理先生择地,得吉于香市之南。那香市亦土名,其地周围有二亩余。遂告土筑造,栽松柏千株。坟门前立两根华表石柱。又竖一石碑,刻文志其事。作土扩,扩边主石刻“宋故义士刘君之墓”。择日出葬。
刘忠白母子送枢至坟上,见齐整异常,欢喜感激。刻时安厝。白公与眉仙同到,家人携酒撰、锭帛致奠。其莫文曰:
啼飘憟兮,悲风。慨飘摇兮,转篷,皓缟夜兮,积雪。瞥过目兮,惊鸿。哀人生之纷纭兮,飞花渐沥而堕祻。倏而聚散兮,莫识其真。天地为炉兮,纠错舛分。嗟百年之孔易兮,何哀乐之不匀。抚音容之如昨兮,偶殊域之相亲。出避难兮,入盘阿,月夕清歌。花晨屡过,醉浓鲜而击击,晃霜露之鸣河。何欢不赏,何赏不俱。共息祸以太康兮,聊逡巡于一隅。冀悲欢兮,顷刻决生死于须臾。见灵神兮,叱拨。倏难返兮,灵车。望三关兮,咫尺。魂归来兮,滴居、土丘郁兮,列遍流纤。仰视浮云兮,增感吁。
祭毕。忠白母子伏地拜谢,白公慰起,遂与同回。又常遣人致物,供其母子。后来刘忠白长成,亦娶妻生子,世世忠事白氏。
时眉仙二子白珊、白瑚,已十三岁,垂髫美貌。西宾李仁夫,尽心训诲。二子亦功课留心,遂大通文义。先生告眉仙道:“二郎年纪虽幼,文字亦颇可观。今年学司考试,可令他去看看光景亦好。”眉仙大喜,遂治起行装,命婉儿伏侍,自己同李先生领着二童到青州赴试。
二童进考,做完文字,拿至学司面前交卷。学司见二童年纪相仿、面貌一样,又文字早完,以为奇异,问道:“汝二童是一家么?”二童遂齐揖答道:“小童生同胞兄弟。”学司又问道:“你祖父是做甚的,唤甚名字?”二童答道:“姓白,祖名壤,号冀光。父名引号眉仙。祖曾为御史,父亲是布衣。”
学司见应对如流,遂道:“取方才文字与我看。”二童将文卷展开,双手呈于案上。学司见义理甚得,益大喜,看了文字道:“此幼龄文字如此,后来未可料也。”遂亲许以入籍。二童拜谢而出,以此事告知眉仙与李先生。
明日发案,二童果齐列于案上。眉仙与先生皆大喜。二童谢考、游库过了,回家来,拜见祖父祖母并父母,又拜谢先生,厚送酬仪。各各欢喜。
过数日,适白公八十诞辰。眉仙遂将果核祝寿,进觞而祝曰:“愿订蟠桃之祝,老父福享期愿。”白公欢喜无限,接杯一饮而尽。合家都拜祝了。眉仙已备席于堂中。时三月下旬,天气溶溶,园园灼灼。李先生亦出馆来庆贺。然后白公同入座。先生正席,四下相陪。
此日无外客,席间话旧,先生道:“白老支八旬之乐,又兼二孙入泮之喜,小弟待罪西宾,亦得沐余宠,感谢非口出可尽。”白公道:“二孙赖先生词课之功,又仗先生福力,徼幸列于簧序。只愿日新月盛,后日若得锡命丹墀,老夫亦将拂拭模糊老眼,一开笑容,诚大幸也。”李先生又答问一番。眉仙道:“今日老父八旬诞辰,吾无可致父,偶成数俚句于此,乞先生一政。”遂于袖中取出递去。李先生看时,写道:
白发青瞳寿者身,霞觞进祝蹈微陈。
百年未尽七千日,三月逢过又一春。
瑶砌兰芽初善后,芳林桂空尽开□。
我怀欲借班衣戏,可奈沉酣□□□。
先生看了道:“大妙华章,正好祝期愿。”称赞不已,尽欢畅而罢。
此时亲戚朋友知白公八旬之喜,送礼拜贺的纷纷而至。又兼白珊、白瑚双进了学,亦致礼称贺。忙有月余。此时四月天气,炎热异常。一日,眉仙于房中与凤娘闲淡,说及二子齐入学之事,欢笑不已。凤娘道:“方交初夏天气,就这般炎热。只是春天好。”眉仙道:“因春间闰了一月,今四月要当五月,无怪这般炎热。”霞箭道:“我前日因闰春,要作闰春诗,见乐天遗稿有:“春赖闰加添”之句,我仍其体作得四首五言律,向不曾与你们看,恐你笑我。”眉仙道:“谁敢笑你,快取来与我看,替你删阅删阅。”霞萧道:“想你删阅来也有限,同我做的差不多。也罢,待我拿与你看。若删阅得不好时,赏你两个栗暴。”三人各笑不止。霞萧遂于奁中检出,递与眉仙。凤娘亦来观看。只见上写道:
其一
春赖闰加添,兰房胜事兼。
祛零褰斗帐,试扮傍湘帘。
点额争梅白,联眉学柳尖。
东风浑不禁,应动楚腰纤。
其二
春赖闰加添,幽斋胜事兼。
蒂交兰撷砌,寻盟燕归帘。
玉瓣梅飞白,金芽柳绽尖。
伫看庭内鹤,学舞亦纤纤。
其三
春赖闰加添,纱窗胜事兼。
柳情含醉眼,梅信报疏帘。
艺鼎烟飞渺,懦毫云晕尖。
赏心书半榻,灵蠹步香纤。
其四
春赖闰加添,园林胜事兼。
梅森莺避弹,巢累燕穿帘。
花摘针蜂小,雷抽芽苟尖。
蔴枝春意足,青手觉纤纤。
眉仙看毕道:“好,好。不消删阅。”风娘道:“真个亏他构思甚巧,落韵清新,不让江、班之学。不消删阅,亦不消打栗暴矣。”三人大笑而散。
时西宾李仁夫因有疾回家去调治,眉仙遂自己训导二子。二子时已成立,真正闻一知十,颖悟异常,才思大进。谁知李先生一病不起。白珊、白瑚吊哭甚哀,丧葬半是白家相助。
又过一年。时仲春下旬,尚凛冽极寒,庭中梅花犹盛开,眉仙与凤娘,霞萧出来看梅。凤娘道:“你久不曾做诗,今此好梅,何不一咏?”眉仙听了,就取笔砚,坐于中堂,磨墨儒毫。举笔将书所咏,凤娘道:“做好些。若做得不好,删阅出来亦要打栗暴。”三人各大笑。眉仙咏道:
谢絮裁成咏素新,薛垣元是护寒香。
惟招夜月同清风,瘦影移来半竹床。
眉仙停笔思吟,忽见婉儿走来道:“老爷请大相公进去讲话。”眉仙听了遂放下笔,忙走进去。凤娘与霞萧就收笔砚诗句进房去了。
未知白公唤眉仙有甚么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六回单鞭重系高低角双桂齐登大小科
诗曰:
一天风雨大江寒,息得鸥机付钓竿。
墨染苍髯嫌老窄,霜欺黄叶觉秋宽。
防狸鸡栅多悬棘,补纸纱窗密护兰。
酿熟不辞千日醉,倒携藜杖侧皮冠。
却说眉仙进内去见白公。白公命坐,言曰:“明日是清明节届。可将麦饭、冥资,往香市刘钊坟上祭扫。我因畏寒,不能去,你可代我一往。”眉仙领命,回到房中。凤娘道:“方才你诗兴未完,我依韵和一首在此。”遂取出与眉仙看。上写道:
春风未动试琼妆,月满枝头亦带香。
瘦质能坚冰雪操,宽怜纸帐伴医床。
眉仙看了道:“韵已和了,诗兴极矣。”凤娘问召言何事。眉仙道:“父亲说明日是清明,要去祭扫刘钊坟墓,因畏寒不去,命我代往。”凤娘道:“彤云遍满,只怕要落雪。”眉仙道:“上月中如此极寒,下雪亦有之。”
明日果然遍地琼瑶。祭仪完毕,眉仙见地冻雪难行,遂与凤娘取了珊瑚鞭子,策驴而去。家人挑着祭物随行。不一时,到了香市刘钊坟上。家人排下祭物,眉仙祭奠过了,家人烧化纸钱。眉仙见雪景可爱,遂命家人收拾祭物,先挑回去。自己策驴闲步,观玩雪景。遥望一小山,积雪高低,玲珑如琢,遂策驴行至山脚下。看了一会,忽听得松林中有人唱歌。其歌曰:
天地才离衾枕兮,驾到齐东。
一夜青山老尽兮,感叹无穷。
双角高位梦醒兮,皓月清风。
咄嗟珊鞭久别兮,今日重逢。
眉仙听毕,忙下驴走近前去,只听得道:“眉仙,我倏久矣。”眉仙回头,见树林深处,一只黄牛,牛背坐一老人,认得是黄犊客,忙向前拜伏道:“仙师久别,今日重逢,乞救我余生。”老人命起,道:“一别数年,韶华顿改。我赠你数句诗可曾应验否?”
眉仙拱立答道:“皆已应验。今我愿从仙师去。”老人道:“你正果自在,何必从我。且学道原非必云游方外,辟谷引气。况你人间富贵尚享不尽,待天年终后,方引你登录。”眉仙问道:“天年几时终?”老人道:“岁月难以定卜,只你两眉白后,方断尘缘。此时真好一个白眉仙也。我前赠你一条珊瑚鞭子,如今可还我罢。”
眉仙将珊瑚鞭双手递上。老人道:“珊鞭珊鞭,别去几年,做了许多大事,今可回去罢!”原将来挂于牛角上。只见一角折下半截的。眉仙问道:“牛角何故,几时折了?”老人道:“当初希夷先生赐我一偈,末后一句说‘两角高低正果成’。今牛角忽脱下半节,偈意已应。我今去亦不出山矣。尔寿终,我援引你证录便了。我言不再,自此长往矣。”遂驱牛飞奔而去。
眉仙再拜相送,倏忽不见,遂上驴而归。将此事细述与父母、家中人等知道。闻者莫不叹息咤异!眉仙道:“前仙师说后会有期,今日果遇。珊瑚鞭重系于高低牛角上而去,谅我家休戚亦只如此。但如何能得此两眉白了,去登仙录?”各人听得大笑起来。
时白珊、白瑚因要上京赴试,入来拜辞。闻了仙师的事,亦皆称异。眉仙命婉儿伏侍到京去考试。及至试过,到出榜之时,白珊中了二甲第二名,白瑚中了三甲第八名。兄弟连榜大喜,遂去拜见金公。时金公为尚书左丞,已告老,将要回家,忽见两个外孙去拜,又见是兄弟同榜,欢喜不胜,遂命置酒款待,尽欢而止。
过了数日,金公遂同二外孙回来。行到留隐村,看见碑牌齐整,对二外孙叹息道:“此鲍公所建。今物自依然,鲍公已逝,真可伤感。”
白公闻知金公告老同二孙回来,即差人远远迎接金公。到了堂中,白公扶杖出来叙礼。眉仙亦叩见。后白珊、白瑚拜见祖与父,又入内拜见祖母及二母亲。金公亦入内与风娘、霞萧厮见了,分外叙情。是日开宴,极其富盛。金公留住白家。
白珊、白瑚各乘马出门,去拜谒亲戚故旧。就有县城中乡绅大宦,都来拜望。本县又送旗扁来。那留隐村向来荒僻,今番冠盖不绝,好不热闹。
时方端如自按察司企事考满回来,袁渐陆自蕲州团练使任满回来,知白珊白瑚登甲回来之事,遂齐到白家来。与白公父子相叙过,金公亦出来叙礼,袁方二人再三致谢在京之事。白珊白瑚亦出来拜见。金公道:“二佳婿赖二岳翁之福荫,同登金榜,诚家门之大庆也。”方端如道:“还是外祖之福庇,我二人有何预焉。”袁渐陆道:“我前年相见,时方总角,今已弱冠,无怪我辈属衰颓之列。”各各问叙片时。
是日白公亦大开筵宴,数人入席。金公道:“我今尚不知二君令闺秀,当时如何分聘的?”眉仙不觉笑起来,将二子唱略,鲍公取聘,二子分授之事重述一遍,合席大笑。白珊、白瑚亦自觉好笑不已。金公谓袁方二友道:“前年作伐是鲍公。今鲍公不幸已逝,老夫以二外孙已长,二君闺爱亦可出配,又率各休沐在家,老夫又在此,竟是我做主婚,择日成亲,二君心下何如?”袁方二友大喜道:“谨依尊命。”众人又饮了多时。
席散,二友别去,金公又再三订嘱眉仙,遂择是月初八日行聘,十三日成婚,写了柬帖上,差人送与袁方二家去。
至初八日,行聘过了。到初十日,忽见金智玉来到。原来智玉亦以江西参议考满回家,知金公致仕,不见回家,料住在白家。胡夫人亦欲使他来探亲,故智玉遂到白家来。眉仙接着,大喜道:“来得正好,二甥喜酌吃得着了。”智玉问知成婚之喜,遂道:“早是我来快了,若迟几日,这喜酒就不该吃了。”各大笑。
进内去,适金公在于风娘房中闲谈,看见智玉来就问他来意。智玉各相见了,说出任满探亲之意,又去拜见白公与长孙夫人。白珊白瑚知智玉到了,亦来拜见。智玉知二甥连榜之事,大喜道:“当初我原对李先生说二甥必少年科甲。今果应了吾言,何以谢我?”凤娘道:“夜日成亲,多拜娘舅几拜,算了谢罢。”各各大笑。就于内室治酒,与智玉洗尘,同金公一齐住下。
到了十三日,白家差锦绣幔安车二辆并鼓乐人众,分于袁方二家去取亲。各先奠了雁,推车三步,乘马先回。方端如命其男,名坤号象黄,乘马送其姊。袁渐陆命长男,名文戬号天谷,骑马送其妹。一路鼓乐喧天,红灯照耀,十分热闹。迎到白家门首,停了车。眉仙烧化了和合马。掌礼人唱礼念诗云:
瑞气今朝满华堂,两枝银烛映辉煌。
炉中驾鹤放霄汉,被底鸳鸯蹴水忙。
掌礼人三请毕,伴婆扶二佳人出了安车,至堂中。掌礼人又请白珊白瑚同二佳人交拜天地。白公同长孙夫人坐于绣襦椅上,掌礼人喝拜过了,眉仙同凤娘、霞萧一齐坐下。及拜见过,又请金公与智玉拜见了。在后结璃茸采至房中,吃了合卺杯。诸礼毕,掌礼人又请袁天谷、方象黄进堂,各叙礼。堂中列绮筵,二新舅上座,数人相陪,乐工唱曲侑觞。席散,方象黄、袁天谷谢别,连辔而回。各役人等俱受厚赏而散。
明日眉仙复开宴,请袁渐陆、方端如来到,各相称谢。金智玉亦预席。袁方二友道:“眉老兄双桂登了大科又登小科。令岳令舅千里之遥,今日都聚首。此席真弄得团圆会,合家欢矣。”各酩酊而散。
时因成婚之喜,送贺礼的阗门而至。娶来双媳俱美貌淑德,合家大悦。眉仙道:“人间快乐尽于此矣,我复何望?推优游岁月,以俟双眉白耳。”
过了数日,金公与智玉谢别而回,自与魏非瑕,沈云朋,何圣之辈往来交缔不绝。金公至七旬外而殁。胡夫人亦继逝。金智玉官至崇文馆校书,生二子,俱显爵。袁渐陆官至右仆射。方端如官至侍御史。二人子亦皆要职。白珊官至参知政事。白瑚官至河北安抚使,加御开府。白公寿至九十二岁卒,赠秘书监,谥庄敏公。长孙夫人寿八十八岁卒,封二品延安郡夫人。
眉仙寿至八十余岁,须髯白后延至两眉毛皆皓然洁白,无病正寝而逝。朝廷欲加赠侍中,溢文肃。二子承父志,止受溢号,辞侍中之赠。凤娘与霞萧皆长寿而殁。二子哀哭丧祭尽礼,筑墓造连三扩葬之。墓碑刻“宋隐士文肃白公之墓”。白珊生三子,白瑚生二子,俱受朝廷显爵。自此白氏、金氏、方氏、袁氏,世缔姻亲,往来不绝。回家俱成名族,文墨传家,簪缨奕世,至今耳目赫然。可见:
为善者终有益,作恶者徒自伤。
若日,惠卿,势如豺狼,不免自惭鹰大;了缘冒名西宾,贪心淫欲,终葬于江鱼腹中;群盗劫夺、二强截渡,一以颈血溅刃,一于杖下活毙,岂非感应昭然,毫厘不爽?至若黑飞神刘钊,改行为善,奋身报德,终乐有妻孥,土封三尺,赫奕风威,权升河伯。又如:友谊奔驰,姻亲缔结,永好百年,亦不为负。共他不细述。盖隐逸一世,传名碑亭,万年着迹。皤桃会上邀游去,不问人间春与秋。小册珊珊多信笔,案头抽阅解眉愁。若解得眉愁,即是眉仙了,不枉鄙人述此轶事也。有诗叹曰:
啼残鹃鸟春光老,满地飞红衬芳草。
乳燕窥巢碍暮垂,一池缘皱薰风早。
静里琴诗度少年,好将笔墨泼炉烟。
漫寻花月翻成谱,识得壶中别有天。
瑟瑟梧桐秋雨霡,一声声诉阶前石。
卷尽珠帘剩月空,断横远黛山分碧。
劲节谁怜亭畔梅,冷香轻雪独徘徊。
更嫌邻笛吹残后,律动阳生六管灰。
拟向毫端消短梦,日移花影过墙隈。
莫言稗史无庸耳,兴挈香风侑酒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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